让民兵去把这一对“狗男ç女”捆起来,好好整治整治,然后送到乡政府或是直接送到县上去,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这狗儿杨如意也太不像话了,每次回来都带一个妞儿,连瘸爷都看不下去了,收拾他是很正当的。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把这一对狗男女捆起来,他纵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人是丢定了。他还可以找人写一份证言,让村里人都在证言上签上名字,证明这一对狗男女在扁担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耍流氓。甚至可以把麦玲子失踪的事也写上去,以示ิ问题的严重性。这样,就足够让那狗儿在公安局里喝一阵子稀饭了。
如今到处都在嚷嚷改革,一个ฐ小小的村长的确不算什么了。他在村里的威望已不如过去了。地分了,求他办事的人少了,谁还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里树这样一个改革典型,让这娃子把他的资金、设备全都弄回来,在村里办一个厂……有权有钱,扁担杨村不还是他说了算么?纵然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这十八亩地头上,他有通天本事也翻不出杨书印的手心……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的亲戚家都去问过了;连县城里、火车站也都打听了,还是没有寻到เ麦玲子的下落。“老杠”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泪。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此后他就闭门不出了。
她说她早就看出这闺女有身子了。走路不一样,腰里紧。你没看她腰儿一扭一扭的,多硬啊。别看她束的紧,有身子没身子是不一样的,肯定是怀上了。有一次,她去代销点里买针,还见麦玲子吐了呢,吐了一大摊。她没敢吭声,大闺女家咋就会吐一大摊子呢?她没敢吭声。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恨得直跺脚๐……
“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噢?”杨书印故作惊讶地看了看这年轻娃ใ子,“听说你在外边干得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冥冥之中,血脉的感应起了关键作用。一群小儿,独有那六岁的小姐姐慌忙去拉,人小,力薄,一拉没拉住,也跟着滑下去了。小人儿在水里缓缓地下滑,渐渐还能看见飘着的头发,小辫儿上的红绳儿,渐渐也就什么เ也看不见了,水纹儿一圈一圈地荡开去,在六月的灿烂的阳光下,两ä个嫡生的小生命无声地消失了……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巴,小脚๐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ร剁般地写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ฐ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ใ子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如果我们作这种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谓文明人所持有的据傲与愚见了。是我们对于人类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的本质意义的无知。
城市那种以砖石钢铁混凝土而砌成的非自然的暴力形式已与市民本身的心性结为一体。市民的心性如城市的景貌一般,表现了倨傲、实用、冷漠、隔绝。在砖石钢铁的牢狱里,人变成了漠然的囚徒,失去了与大地的联系,人的心灵就像空中阁楼里的花一样苍白而萎缩下去。具有文明末日气象的钢๐铁动物城市,否定了它根植其上的大地,就像城市一样,人的历史命运和存在已๐被连根拔起。这种被连根拔起的命运难道还不令人恐惧吗?连想一下这种命运难道不足以令人颤栗吗?具有城市意象的“金屋”难道不是因此而令人恐怖吗?作为ฦ城市意象之象征的金屋在扁担杨这乡野之ใ地所显示的就是这种已被“连根拔起”的恐怖的异象:
瘸爷在搓一根绳子。
瘸爷搓绳时眼里仍印着那个令人恐怖的◎。瘸爷一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参透这个◎。这个◎牵涉着全族人,牵涉一个ฐ村庄的兴衰。瘸爷泼上性命也要解开这个◎……
村人们的心已经乱了。天天都有人为争地吵架;天天都有人为一桩极小的事去骂街;也几乎天天都有人分家,为ฦ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出现……这些事出现都是有缘由的,瘸爷知道这些事都是有缘由的。这就更使他忧虑不安。他已经按“小阴阳先生”的嘱咐在西南向、东南向下了两道“符”了,可邪气太重了,两道“符”看来都不能ม镇
住这股笼罩着整个ฐ村庄的邪气。眼下只剩最后一道“符”了,这最后一道“符”如果还镇不住呢?瘸爷不敢往下想了……
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解开这个ฐ◎。解开这个◎,也就有了破解的办法。然而,瘸爷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复复地回忆早年祖上说过的话,希望能ม从中得到一点启示。唉,他苦思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把能记起来的话都琢磨过了,还是什么เ也没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儿时的歌谣时常从脑海ร深处钻出来,扰乱他的心智: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ฦ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心乱了。瘸爷搓不好绳子了。瘸爷搓绳的手抖抖的。他晃晃头,想把这一切都晃过去,可晃来晃去,还是这么一首歌谣在作怪: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为自己้的思路绕弯儿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么老想这些可笑的事呢。罢了,罢了……瘸爷家早年是有过一棵枣树的,那棵枣树上结了很多枣子,那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ใ儿们馋。可他不该想这些,不该的……
小枣树,弯弯枝儿,
上边趴个小闺女。
搽脂油,抹白粉儿,
——骨朵朵儿的小嘴儿!
瘸爷放下那ว根搓了一半的绳子,很久很久低头不语。片刻,他喃喃地对老狗黑子说: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时候,是不是?”
黑子偏着头望着老人,那浑浊不清的狗眼动了一下,仿佛在说:“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给你说过队伍里的事了。”
“说过了……”
“那ว就赎罪吧。”
“赎吧……”
瘸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该去问问孩子,也许孩子能说出点什么。”
瘸爷又拄着拐杖出了家门,老狗黑子在后边默默地跟着他,老人走到เ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爷走进了小独根的家。独根娘忙给老人让座,瘸爷不坐,瘸爷默默地望着小独根……
小独根已经拴了许多天了,却还是在院里拴着。拴着的小独根正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垒“大高楼”呢。他用土垒“大高楼”……
瘸爷走到孩子跟前,弯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问:“孩子,你夜里看到什么เ了,给爷说说。”
小独根很迷茫地望着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话。
“孩子,你知道你夜里说什么เ话么?”
小独根摇摇头。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你看见啥了?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还是摇摇头。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里看见啥了?”
独根娘也担心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给爷说你夜里看见啥了?”
小独根侧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没听见有人叫你?”
“……没听见。”
“孩子,你再想想?”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小独根不耐烦了。
瘸爷彻底失望了。他叹了口气,仰脸望着天。他一下子就瞅见了对面的楼ä房,心里不由á一紧:天哪,还会出什么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说,那楼房的第七间屋子才是白颜色的。进了前六间屋子,再进第七间,那静静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钉”住了。你会觉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个空空的壳。那“壳”也渐渐地化进白色里去了,仿佛整个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来了。
冬日的早ຉ晨,人们在村街上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开初以为是哪里着火了,便到处去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เ火源。最后才发现那股刺๐鼻的焦煳味是从来来屋里飘出来的。
这时,有人才想起,来来三天没出门了。便大声喊道:“来来,你屋里着火了!快看看吧。”
门是紧闭着的,屋里没人应声,那ว股焦煳味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屋里漫散出来,很呛人。于是,几个好奇的娃ใ儿爬到窗户上去看。看了,又惊奇地叫道:
“来来烧钱哩!来来烧钱哩!……”
大人们自然不信,纷纷跑来看。却见来来坐在地上,床前点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烧钱哪!他呆呆地捏着一叠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么一张一张地往火上递,眼看着燃烧的火苗儿一点一点地把钱吞噬,化成一片黑烟……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声叫道:“来来,你干啥呢?”
来来不应,就那么似笑非笑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
积攒的血汗钱一张一张地化为灰烬!
“来来,你疯了?!……”
来来依旧坐着,既不扭头,也不应声。那模样很怪,像是什么附了身似的。那燃烧过的黑灰落了他一头一脸,他连动都不动,一直就那ว么静静地坐着。
有人使劲地拍着门叫他:“来来,开门,你开开门哪!”
这时,来来慢慢地站起来了。人们以为他是来开门的。却不料é他走到墙角处去了,竟然对着墙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们赶紧离开窗口,红着脸骂道:“死来来,你是人么เ?”可来来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边坐下了……
门外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เ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一个ฐ光棍汉,爹娘都不在了,跟着哥嫂长大,攒钱是很不容易的,谁肯轻易地烧钱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来来静静地坐着,既不哭也不气,那脸上竟还是笑模笑样的,身边撒着一片烧剩ທ的钱角角。这不是傻了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