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坐坐,坐!”当杨如意出现在村长家门前的时候,杨书印笑了。他很热情地给年轻人让座儿,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心里却说:娃子,知道你不愿来。可就那么เ一句话,你就来了。娃子,你还嫩哪。
“记者?”杨如意不经意地说。
坐在河堤上歇的时候,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心里都凉冰冰的。穷的时候,亲戚们还常互相帮补,可这会儿日子好过了,人情怎么就这么เ薄呢?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十二
独根的一条小命儿是两条小命儿换来的,也是杨氏一门动用了集体的智慧和所有的社ุ会力量争取来的,生命来之不易,也就分外金贵。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平展。颖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咳”地住了……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金屋”不仅令人们向往,更使他们仇恨与恐惧。他们向往它,但因为(也不仅仅因为)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们把扁担杨种种灾劫的降临ภ归之于它的邪气,而蜂拥齐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却因为ฦ恐惧,人们又不敢扒掉它。这邪气镇住了他们的手。老族长特地不惜血本请来灭灾赐福的阴阳先生对这所阴宅施行各种法术,也仍然无济于事。人们生活在无力的仇恨、恐惧与屈辱中。
如果我们作这种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谓文明人所持有的据傲与愚见了。是我们对于人类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的本质意义的无知。
娘说:“起来吧。‘货’抬去,房就别卖了。别卖房。我就是将来用席裹,也不让恁卖房。盖所房子不容易,你爹是盖房时累死的呀!再说,卖了房你们咋娶媳妇……”
河娃又赶忙说:“娘,听你的话,房不卖了。”
“多少钱呢?”娘问。
“春堂家急等棺材用,多少钱都要。”
娘又叹了口气,说:“既然急用钱,那就要他四百吧。这是好木料,漆漆油油的就不说了,春堂子年轻轻地死了,大家够伤心的,不能多要钱……”
林娃看看河娃,刚要张口,河娃ใ忙给他挤挤眼,说:“娘,不多要。”
“叫人来抬吧。”
两ä人给娘磕了个ฐ头,急忙走出去了。
现在,这口棺材已经让死去的春堂子睡了。可讲价的时候河娃ใ张口就要一千!最后落到了九百上,河娃死不转口,春堂子家急等用,也就认了……
这一阵子,河娃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为ฦ了弄够本钱,所有能ม想的门道他都想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连常常抡拳头揍他的林娃也被他糊弄住了,一天到晚让他支使得团团转,人的欲望是跟人的想象同步的,河娃觉得他活到二十八岁这一年才活出点味道来。他觉得他非干成不行。杨如意算什么เ东西?他会超过他的,一定要超过他!总有一天他要把那狗儿一脚踏在地上,踏出屎来!……
可是,他还差两千块钱。
没有这两千块钱机器就弄不回来。上哪儿再去弄钱哪?款是贷不来的,贷款要靠关系,可他们的亲戚中三代都没有一个当官的。走门子吧,送一次礼据说都得花上千元,还不一定贷给呢。那钱太黑了,他们舍不得。眼下只有卖房这条路了。可房子没人要不说,娘还死活不让卖。他把娘的棺材都抬去了,还能说什么呢?
人到了这一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就好像娃子们打的木陀螺,只有一鞭一鞭地抽下去,让它不停地转不停地转……停下来人会发疯的。河娃ใ像狼一样地在屋里窜来窜去,眉头拧成一团死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急得直想撞墙!林娃又蹲在那儿不吭了,只是黑脸上的抬头纹很重很重,刚沾三十的边,便愁出老相来了。
河娃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甩了烟蒂,从桌上拿起一把宰鸡用的刀,“噗”一下扎在手腕上,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一点一点地往下淌……
林娃抬起头,疑ທ惑地望着河娃那淌血的手臂,问:“你……你干啥?”
河娃咬着牙说:“哥,咱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干不干?”
林娃愣愣地问:“干啥?”
“去摸两圈。一晚上赢个千儿八百的,两晚上就够了。”河娃望着自己那冒着血花儿的胳膊,很沉静地说。
林娃闷声闷气地说:“屌!又想邪门。赢?你输个千儿八百差不多!别ี瞎张狂了……”
“哥,你看,刀扎在自己肉上,能ม不知道疼么?我狠下心来,就为ฦ这一锤子,只能赢,不能输!”河娃说着,胳膊上的血越淌越多,顺着胳膊往下流……
林娃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把他手腕上的刀拔下来,说:“去包包吧,净瞎张狂!”
河娃没有动,他眼珠子转了转,说:“哥,咱俩都去打,保证不输。”他过去是打过麻将的,偶尔也有些输赢,只是不常打,那是要花钱的。过去凭运气打牌,从没赢过。这次他想再碰碰运气,要打就必须赢。他是为干大事去挣钱的,不能输,一输就毁了。
“不中ณ!”林娃跳起来了,“不输也不能干。这是血汗钱,一家人的血汗钱
,不能ม叫你拿着随意糟践!……”
“哥,我想出了个ฐ只赢不输的法儿。”河娃挤挤眼说。
“狗屁,啥法儿能光赢不输?”
“咱俩一块去打,就能光赢不输。”河娃眼亮了。
“俩人一块打?”
“俩人。”
“哼,俩人输得更多!”
“你听说完,”河娃说,“你知道人家老打家儿是咋赢的?”
“咋赢的?”
“都有‘绝招’!”河娃说。
“人家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河娃ใ,别瞎想了。咱还是贩鸡子吧,起早贪黑的,也许一两年就能ม挣够。”林娃ใ还是不听他的。
河娃摇摇头说:“哥呀,哥,你就会下死力。这一回准赢的。比方说,咱俩坐对脸儿,你赢‘两万’,轻轻弹两下桌子就行了,只当是叫牌呢,没人能ม看出来。”
林娃ใ抬起头来,没好气地说:“我要赢‘三朵’呢?”
河娃的目光像火蛇一样地舞动着,很兴奋地说:“打牌哪有不吸烟的,你连吸三口烟我就知道了。”
林娃ใ很惊讶地看了看河娃ใ,竟有点信了:“那ว……我要赢‘四眼’呢?”
“嗨,两ä指头揉揉眼,谁还会注意这……”河娃说。
林娃的眼瞪大了:“你说能赢?”
“能赢!”河娃说着,脑海里飘动着像雪片一样的“大团结”……
“要是赢‘发财’呢?”
“挠挠头。”
“‘红中’?”
“摸摸鼻子。”
“‘白板’?”
“摸摸脸。”
“要、要、要是‘东风’呢?”林娃眼里也放光了。
“看看坐在东边的那ว个人就行了。”
林娃咧开嘴花了:“河娃,这法儿你是咋想出来的?”
“天无绝人之路。”河娃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就干两黑晌儿?”
“两ä晚上就够了。”
“再不干了?”
“再不干了。”
河娃用舌头舔了舔胳ฑ膊上的血,血咸咸的,很腥。不过,他到เ底把林娃说服了。干这事没有帮手是不行的。他狠下心往胳膊上扎一刀,就是想逼林娃跟他一块豁出去干。林娃太抠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得叫他信……
说完这一切,河娃ใ累了。他把身子扔在床上,大脑却仍在极度兴奋之中ณ,眼前仿佛舞动着一张一张的十元票,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十元票……是不是太容易了哪?
片刻,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哥,头三盘,咱先不使这法儿,让他们先赢赢。然后,他们就不怀疑了。”
林娃咧咧嘴说:“中。”
“也不能盘盘赢。要是盘盘都赢,也会叫人看出来。咱隔一两盘赢几盘,干得巧ู妙些……”
“中中。”
“也别老想着这法儿。打得自然些,别紧张,一紧张也会叫人看出‘巧ู’来。”
林娃咧着大嘴笑起来:“依你啦,兄弟,依你啦。”
河娃ใ想了想又嘱咐说:“牌打得大方些,别和人恼,人家出错一两ä张牌,想拿回去就叫他拿回去。屁哩,赢他再多,他也没话说。”
林娃点点头,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河娃……”
“嗯。”
“这……心太黑了吧?”
河娃不屑地看了林娃ใ一眼,说:“哥,你不想挣大钱娶媳妇了?”
“……想。”
“想,就别说这话。给鸡打水亏不亏心?不干亏心事挣不来钱……”
林娃诺诺地说:“就这两晚上,亏心事不能ม多干,多干会出事的。听我的话吧,河娃ใ。”
“行了,行了。”河娃不耐烦地说,“就这两晚上,本钱够了,咱就正儿八经去干大事!”
“去金寡妇那儿?”
“去金寡妇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