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和玲玲也在享受那凉爽。
我叔说：“你往我这坐坐呀。”
把几块板架在里边一间的窗户下，在外边一间起了灶，东西一归整，该放哪儿的把它放哪儿，不该放哪儿的就不往哪儿放。墙上钉了钉子挂筷篓，锅边支起一块木板摆盆碗，这里就和家是一样了。
有人问：“丁亮，把家里东西往哪提?”
看不出来吧?这正好能做立柜的装板呢。
李旺家?不会吧?
也就有人来敲了。
门开了，是赵德全站在门口上。几天不见他人已经没有原形儿，瘦得除了骨头没了肉。脸上没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着那黑、青的皮。有许多干结的疮痘的皮。眼窝深得如两个被人挖过土的坑。这一会，爷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气了，不是脸上没有光，是眼里没有光。立在门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髅样。灯光照上去，他人没有活顺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动。黑影儿，贴在墙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寿衣挂在风里样。看见了爷，他脸上挂了惨淡的笑，黄瘦的笑，笑着说：
爷没有犹豫就和叔一道去了我们家。仲春的日光在我们家像文火温暖着。黄爽的光亮照在贴了白磁砖的墙壁上，和爷梦见的明王庄与古河庄的房屋院落一模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家院子南边原来的鸡窝、猪窝不在了，爹和娘在那里种了一片绿荆芥，黑黑的旺，筷子样高，和槐叶一个形儿的荆芥叶，要比槐ຈ叶厚，面上没有槐ຈ叶光，有细密的粗纹和嫩筋。它们一棵挤一棵，旺了半个院，整个院里都是麻香麻凉的荆芥味。是和薄荷味不差多少的荆芥味。可薄荷味要比荆芥味儿细，荆芥味要比薄荷味儿粗。正是它的味儿粗，高县长就爱吃它的味儿了。
娘就端了一瓢白面朝着灶房走：“爹，晌午咱吃荆芥捞面条。”
愤愤走掉了。一人扛了三张新课桌，像生了气的山羊扛走了一架能ม长草的山。爷还是不知生了啥儿事，呆呆地立在校门口，待又有一个ฐ人扛着一块黑板出来时，他看见那黑板的一个ฐ角上有一颗螺丝钉，明白那黑板正是平时他代课时最爱用的榆木黑板了，面儿光，木纹绸，写字时又滑又肯吃粉笔。为了擦黑板时的便，他在那黑板的右下角上拧下一颗螺丝钉，在那ว钉上总挂着用蒸馍布改的抹擦布。可现在，那ว黑板被谁背着走，人被盖在黑板下，如藏在壳里的蜗牛样。
“是你呀，”我爷说，“背黑板你回家给谁上课呀?”
我爷问：“你们想把我吃掉是不是?”
也就宣布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是丁庄小学的老师了，你再也不要管这学校里的大小事情了。”
她娘说：“丁庄的人都说这根宝没热病，他没热病你怕啥?”
哭了她就同意嫁到丁庄了。就同意三朝两日结婚了。根宝三朝两目一结婚，也就算做过男人了，也会有自己的后代了，有了热病也没有那么多的憾事了。他就等着结婚的事。准备着结婚的事。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只差拉几张桌子在婚宴上摆摆时，没想到เ我爷拦了他的路。
跃进说：“叔，由我俩来管病人、来管住庄里的事没有啥儿不好的。”
根柱说：“你要不同意我俩就把丁辉和玲玲被人捉奸的事去说给婷婷听，那ว时候你们家的日子就乱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就都那么木呆着。
月亮偏西了。
说着话，看看那一摊儿一堆的面石头，他把两袋面卸到那收缴上来的粮边上，拍拍车后座上沾的白面粉：“这是一百斤，都是城里人吃的精粉面，就算我丁辉给大伙的心意吧。”完了话，把自行车调个头，说话的声音变硬了：
说完就走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爹到เ了沩县县城去。
丁庄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你咋不早些来找我?你丁辉不知道我高副县长对丁庄有感情，你爹丁老师还不知道我对丁庄有感情?
下边的人抬着头：“你说啥?”
我爷也来了，脸上也有了青白色。
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ว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๘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侯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เ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เ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เ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侯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宪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爹、我叔就扭头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庄里。在庄头，在庄街上有日光的日头地，在庄里避风朝阳的街口上，就看见那些卖过血总爱头晕的人，都躺在庄里的斜坡上，头朝下，脚朝上，让血倒着流。或在自家院里摘下门板架个床，一头是高凳，一头是低凳，让门板倒斜着，人就倒躺着。还有年轻人，没事了靠在墙边“倒栽葱”，头下脚上“灌头血”。爹和叔就知道他们去外村外庄收血了，却有人来丁庄收了血，两个ฐ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没说话，叔却连骂两句说：
那时候，李三仁不到เ五十岁也开始卖血了。一卖就卖得不可收拾了。有开头不见结尾了。
说：“李三仁，你当了几十年村长和支书，我家几十年过年没吃上一顿包饺子。”
到末了，他的脸上就总是挂着如同被人用鞋底打了的灰。
二叔住在爷的屋子里，把原来放了许多作业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张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爷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说：“爹，我让你给婷婷说的事情说没有?”
“睡吧你!”
叔爱我婶呢。
二婶说：“你哭啥?”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主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过去。走过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远，脸上呈着青色和紫ใ色，用上下牙齿狠狠咬着他的下嘴唇．冷冷地看着爹，盯着他儿子，眼珠鼓得像要从眼眶滚出来。灯光黄黄爽爽，我爷的的珠红红朗朗。他望着我爹不说话，手里竟就不自觉地攥了两把汗。
谁都没想到เ，爷会扑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咙不松手，咬住牙，大唤着说：
爹就恨着爷：“爹，你要不是我亲爹，我真敢把耳光掴在你脸上。”
我爹没回头，没有再接爷的话。
邻居说：“她已经不错了，从有热病到现在，活了一年多。就是因为ฦ几天前提了一兜大米回了家，把那大米放在屋门口，一转眼被她家猪吃了。她和那ว猪生下了气，追着打，把猪的脊梁打出了血，可她累着了，胃上出了血，前天半夜下世了。”
玲玲立在那ว，脸上有了僵着的青，好像自己的胃里也有了一股腥气样。仔细地用舌头品着嘴里的味，又好像没有血腥气。放了心，可又觉得心里有些慌慌的跳，就拿手扶着墙角了。
邻居说：“还不烧午饭?”
玲玲说，“这就烧。”
人家就走了。一群葬队就走了。望着葬队的人，正要回身时，看见了丁小明在那ว人群的后，手里也是拿了葬人的锨，不知为ฦ啥他就落在人群后。想立马转身回到屋子里，可丁小明已经看见了她，躲着好像不能ม来及了，也就只好抬头望着丁小明：
“你去给人家帮忙了?”
小明看着她：“秀芹婶有家有舍的人都已经下世了，你孤魂野鬼样住在这，咋还活着呀?咋不早些死掉呀。”他说话的声音大，像火药一样喷在她身上，不等她接着说啥儿，便青着脸色从她面前走过去，快步去追走在前边的人们了。
玲玲也就愣在那，望望走了去的丁小明，慢慢从麦场上回到เ屋子里，见叔已经睡醒来，正坐在床边穿衣服。她就含了泪，哭着说：
“爹，咱真的结婚吧，三天两ä头就结婚，一结婚就住到庄里好不好?趁活着堂正正地过上几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