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我淡淡一笑,道:&ุquot;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ງ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ณ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๙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笑:&ุquot;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quot;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quot;๙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青裙玉面如相识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这世间的清静难寻。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ฒ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quot;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๙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ม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quot;
浣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流朱早死,浣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ม轻易得手。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ๆ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๙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quot;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quot;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ฦ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1)…&ุquot;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这只是前三首。&ุquot;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首。
我微觉疑惑,道:"๙怎么只唱这几首,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๙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quot;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๙她脸上微微一红,旋๙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quot;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๙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quot;王爷怎么เ知道?"๙
他却淡淡一言以对,&ุquot;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ฐ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๙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quot;๙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๙也不难的。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quot;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ຈ下守着。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ำ,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๙,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ฦ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เ无路可处去。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ฦ欢叹,白发绿鬓生。&ุquot;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๙冬歌所述之ใ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๙《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ๆ,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ใ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发绿鬓生-的一日。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quot;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ณ也意外,便道:"情之ใ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๐经有天时和地利,若换做娘子,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完成这人和?"
"那ว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๙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๙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quot;没有。&ุquot;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ม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ฐ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ใ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ງ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เ此地步了。&ุquot;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ณ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ณ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เ?"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ç女夫妻之情。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เ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quot;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า,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ร无边,不得超生。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๐带上了一抹犀利ำ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quot;๙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quot;
心中ณ有汹涌ไ的狂操,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ฐ操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quot;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๙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แ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quot;
他略๓弹一弹衣襟,道:&ุquot;他自己说与我听。&ุquot;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quot;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๙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ม…"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quot;明明最初ม,你以为ฦ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ณ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๙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quot;๙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๙
"๙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ฦ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ณ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๙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๙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๙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quot;๙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首《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ว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首?"๙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๙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ä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2)"我道:&ุquot;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ณ。于我,往事既ຂ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เ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quot;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๐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๙
他说一声"好&ุquot;,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ม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quot;好。我会照顾好自己。"๙
他也不避嫌,为ฦ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ฦ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quot;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ใ《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