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她很年轻。
事实上,我的女儿,十七岁的陶陶,常常说:“我情愿外婆做我的母亲,她长得美,打扮时髦,而且思想开通。”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ฐ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精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ใ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ม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ใ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๑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温柔地问:“你见到世球了?”
我又点头。
“你看我这个儿子,离谱也离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无限溺爱“他不是好人啊,你要当心他。”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站起来“我知道你要开会。”
他问:“你现在舒服点没有?”
“好多了。”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我会安排。”
我告辞。
这样子萎靡也还得工作,跑到这里跑到那里,新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我与工ื匠齐齐挥汗,白衬衫前后都湿个透,头发上一蓬ศ蓬的热气散出来,连自己都闻得到เ,叉着条腰,央求他们赶一赶,只得穿牛仔裤,否则无论在什么地方แ钩一记,腿上就是一条血痕,虽不会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么好看。
渐渐就变成粗胚,学会他们那套说话,他们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红茶来,我先抢一杯喝掉提神,他们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货,骂他们,也不怕,至多是给我同情分:别真把杨小姐逼哭了,帮帮她吧。
好几次实在没法子,叶成秋替我找来建筑师,真是一物治一物,三个ฐ工头就是服建筑师,总算顺ิ顺利利ำ地过关。
最近根本没有大工程,自己应付着做,绰绰有余。
我坐在长木条凳子上,用报纸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扇,整个人如在胶水里捞出来似的发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滥竽充数,只不过念过一年校外设计课程,便干了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来。
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写字楼。
那ว小小的地方堆满了花,也没有人替我插好它们,有些在盆子里已经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叶世球的杰作。
他为着浪漫一下,便选我作对象,却不知我已狼狈得不能ม起飞,根本没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势。
我把花全拨在一旁,做我的文书工作,直至一天完毕。
振作起来,之俊,我同自己้说:说不定这一个黄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会问我: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生活是这么沉闷,如果我还跳得动舞,我也会学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报到。
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沦。
套一句陈腔滥调: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来当,今天且回去早早寻乐่。
家就是天堂,我买了一公斤荔枝回去当饭吃。
这是我发明的:荔枝与庇利埃矿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槟一样。
沙发上有一本东洋漫画,是叮当的故事,是陶陶早两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买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个ฐ日子一过,她变成少女)。
陶陶并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图画也是好的,看到叮当及查米扑来扑去不知忙什么,她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人翻译。
叶成秋答应她将画拿到翻译社去,是我制止的。
叶伯伯当时大惑不解地问:“查米?还有油盐?到เ底是什么东西?”
陶陶最喜欢查米这个角色,吧不得将他拥在怀中,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猫的动物,来自外太空,造型可爱,性格热情冲动,陶陶时时看图识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这些画还未过时,她已经决定去做电影明星。
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对画中的查米惆怅地说:“你爱人不要你了。”
我们始终不知道故事说些什么太空陈年旧ງ事。
陶陶房间中一地的鞋子,开头是各色球鞋,接着是凉鞋,后来是高跟鞋。
她从来不借穿我的鞋子,因为我只穿一个ฐ式样的平跟鞋,她却喜欢细跟的尖头鞋,那种鞋子,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穿过,那ว时候我们配裙ำ子,她们现在衬窄脚牛仔裤ไ,颜色鲜艳,热辣辣的深粉红、柠檬黄、翠绿,也不穿袜子,完全是野性的热带风情。
我母亲说的,穿高跟鞋不穿丝袜,女人的身份就暧昧了。双腿白皙,足蹬風騒的露趾拖鞋,便是个夜生活女郎。双腿有太阳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爱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儿说过什么,母亲又说过什么。
有没有人理会我说过什么?
我常常吃她们两个人的醋,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漫画册子放好,看电视新闻,世界ศ各个角落都有惨案发生:战争、龙卷风、地震、瘟疫,大概我还是幸福的一个人。
其实我非常留恋这种乱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儿那ว头摆不平,又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扑来扑去,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为ฦ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诉苦。
等陶陶往外国留学,我的“乐่趣”就已经少却一半,难怪不予她自由。
才静了一会儿,关太太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是惨痛的、沙哑的:“杨小姐,你来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作贼心虚,略略忐忑“有什么要紧事?我一时走不开。”
“杨小姐,”她沉痛地说“我也知道,叫你这样子走来走去是不应该的,但这些日子来,我们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好不好?”
我还是犹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现在说可以吗?”
“也可以,”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可见其积郁“我与关先生分手了。”
这是意料é中的事,叶世球已๐经告诉我。
我维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么通知我的?”“关”太太逼出几声冷笑“他叫女秘书打电å话来,那女孩子同我说:‘是孙小姐吗?我老板叫我同你说,你有张支票在我这里,请你有空来拿,老板说他以后都没有空来看你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叶世球真荒谬。
“关太太,”我说“我此刻๑有朋友在家里,或许我稍迟再与你通电话?”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她只想有个倾诉的机会,是什么เ人她根本不理“那我问女秘书:他人呢?她答:“老板已于上午到欧洲开会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么快?这样说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关太太,我过一会儿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杨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说,不必再替我装修地方了,用不着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马上来停我的生意。
她苦涩地说:“没多余的钱了。”
我连忙说:“关太太,那总得完工,别谈钱的问题好不好?”
“杨小姐”她感动得哽咽。
“我明天来看工ื程。”
“好,明天见。”
我放下电话,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腋下全湿透了。
我发了一会子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