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饰演李凤姐的花旦是位很漂亮文静的女孩，张杨搭台子的时候她在帮忙递茶水，大家笑着点头道谢，好像很喜欢她，却都不跟她开玩笑或是打趣什么的，只有苏城一直围着她转悠。
苏城在身后磨磨唧唧的说话，隐约能听见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汽水，偏心眼儿。”
“咕噜。”大猫四脚朝天仰在褥子上，表示哀家今天非常整洁。
屋里只有两个人，他自己肯定没给猫洗澡，所以……韩耀扔了大猫穿鞋下地，定眼一看后，表情瞬间变得更诧异了。
男人松开他，侧身往旁้边挪了两ä步到灯光下，张杨这才也看清楚对方。紧蹙的浓眉毛，沾了煤灰的高鼻梁和衣襟，看小鸡崽儿般的目光……
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全是尘土，好像比白天更脏乱了，他视线扫过张杨脚边的行李包和铺盖卷，道：“要塑料布铺地？还没找着地方住？”
不过今天他终于全见识了。
张家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屯子里。
韩耀唱《一剪梅》特别好听，张杨就非常想看看那个ฐ电å视剧，可惜他们没有电视那ว贵玩意儿。
以前韩耀不会做饭，总吃糊巴๒巴的烤苞米填肚皮。现在就好办了，张杨能ม变着花样做晚饭，煮苞米，苞米粥，炒苞米粒，或者磨成面贴大饼子。俩人稀哩呼噜吃完不要钱的夜宵，腆着肚子关灯睡觉。
有时候韩耀嘴里吃着饭，还总有闲工夫骂骂咧咧，说承包卸车皮的真他妈黑，累็死累活干一大天，哥几个每人给分了十几块钱……
张杨听他说了又说，就像是有吐不完的怨气，他觉得十几块钱也算挺多了，大哥为啥总也不知足呢。要是真觉得委屈，大不了不干了，找点儿别的来钱道呗。
有一回他嘴皮子一秃噜就把心里话说出了声，韩耀听完笑叹道：“你是没见过卸车皮，你要是见着了，肯定为我们抱屈。那ว简直就是拼命的活儿，一天十几块钱够买命么เ？可是像大哥这样没能耐的，就只能干力气活，你说我该咋办吧。”
张杨也不知道说什么เ好，默默敲打草席子，不说话了。
韩耀知道他不懂ฦ这些，跟他较这个劲也没意思，于是就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他在剧ຕ团工ื作怎么เ样，里边儿人对他好不好。
一说起这些事，张杨憋着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听了，赶紧噼里啪啦往出倒，说的声情并茂，韩耀看他眉飞色舞的活泼样，也感觉自己不那么累了。
剧团的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很清闲的，张杨时常能ม得空，到เ后台休息，听别ี人唱戏。值班室的一块钱外快他也每天坚持，倒不是因为ฦ受得了老头唱戏了，只是从第二天开始，那老大爷就从唱戏改成了说戏。说得都是《西园记》，《春|香传》，还有《何文秀》之类的越剧，时不时夹着戏词，张杨觉得比听相声都有意思，尤其是老大爷一些不同常人想法的观点，让张杨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他讲得极有道理。
在剧团工ื作这么些天，张杨与值班室大爷处的愉快，跟团里的人都相处的挺好。不过这也难怪，他平时笑脸迎人还不惹事，说话又中ณ听，干活也麻利，这样的小伙子大家瞧着都不觉得烦人。倒也有两个戏班里唱戏的年轻人，总不屑于跟张杨和庄哥这种做苦力的人聊天亲近，看见了瞪一眼就躲开，像是生怕沾上泥灰似的。好在平日里也没什么เ来往接近的机会，不过是见面点不点头的事情，张杨心里并没有多在乎。
与此同时，由á于经常跟苏城厮混的缘故，张杨跟陈晓云也熟ງ识起来。三人经常一起聊天，有时候时间赶巧，也坐同一趟电车回家。
有一回早上等电å车的时候，苏城美滋滋的告诉张杨，他跟陈叔说要跟晓云结婚，陈叔同意了，而且很高兴。
张杨诧异道：“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么เ。”苏城还跟张杨开玩笑道：“等我们结婚，你一定得封个ฐ大红包，要是随礼不够，我一杯酒都不让你喝。”
“我就给你封个砖头那么เ厚的，到时候让你枕着睡觉，成不？”
“行！说话算话啊你。”苏城乐得都要随风飘起来了，没完没了的扒着张杨耳朵眼说他未来媳妇儿怎么怎么好。
张杨听他磨叽，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晓云确实是个好姑娘。
陈晓云虽然是剧ຕ团老板的闺女，但是平时说话都细声细语，尊敬长辈也爱亲近团里的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找事不在背后讲究人。别ี人吊嗓子练唱，她就帮忙递茶水，她练唱的时候也尽量不扰了别人，甚至得空了还帮搭台工人捆柱子，递麻绳。
张杨想起原来在高中老师那ว儿借来看的小说，书名叫《飘》，里面的玫兰妮就跟陈晓云差ๆ不多，都是温柔而值得尊重的女性。只是陈晓云比之ใ玫兰妮还要更有想法和主见，丝毫没有短见迂腐和女人常有的小肚鸡肠。
一般跟
人相处都是越久越近，就越能ม发觉这人身上的缺点，只有她，总让人觉得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画ฑ上抠下来的，张杨心里就越发觉得苏城幸运了。
九月十二号，剧ຕ院电路烧坏了，演出暂停。
来到省城这么เ长时间，张杨终于得到เ闲暇，能ม出去转悠了一趟了。
不走不知道，坐着电车一路瞎逛，他才知道省城原来这么大这么เ闹。大马路和二商店繁华热闹无比，一进去简直就晃得眼花，当然东西也十分贵，那ว价钱让张杨连碰一下都不敢。
而建设与繁荣又不冲突。
八四年的省城几乎一半都在施ๅ工ื建设，尤其是兴建的动植物公园，站在围墙外边往里瞅，一眼望不到边。记得苏城跟他说过，现在他们住的城南也要建设，将来那一大片平房是要全都推倒盖楼的。
张杨仰脸望着高耸的大楼骨架子，心里泛起隐喻的期盼——说不定将来赚了大钱，他也能住上这样的大楼了。
可紧接着他又泄了气。六块钱的工资要攒到哪辈子才能ม住得起楼ä啊。
这么混着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ม有出息。
张杨垂下头，别开高楼ä和商店，边眨巴干涩的眼睛边往家走，就听背后一阵车铃声。
回头一看，韩耀骑着二八自行车正往他这头走。
“大哥。”张杨笑着挥手，等韩耀把车骑过来，他跟在后边小跑两步紧ู接着一蹦，就稳坐在后座上。
韩耀驮着他往家走，边道：“在外边儿瞎晃悠啥？”
“今天剧院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张杨道，“大哥，车站又没活儿啊？”
“没有。操，现在卸车皮的承包队都赶上他妈蝗虫了，抢不着就没钱。今天在那ว儿蹲一上午，就卸了一车皮，挣点钱分完都不够吃几碗豆腐脑的。”韩耀缩脖ๆ子在衣襟上蹭汗，“看来这活真干不长了。你说得对，得找点儿别的来钱道。”
一说起钱，张杨心里又惦记着楼房了，叹气道：“我也想换个ฐ工ื作，不想出苦力。好不容易来省城就是为了有出息，搭台子能ม有啥出息。”
韩耀原来就问他为啥来省城，张杨的回答总是为了有出息，这回韩耀真是忍不住了，问道：“你总说想有出息，那ว你觉得啥样算是有出息？啊？有钱还是当官？”
“都不是。我本来考上师范学院了，但是因为农村户口，学校不要我。你说我爸妈十几年又是借又是省的把我供到高中ณ，最后就怨我命不好，我就得在家种地么？”
张杨越说越不甘心，嚷嚷声跟着风吹得飘忽：“要我是种地的命，老天爷干啥让我家吃那ว么多苦供我念书，最后把我们往死里玩！我要是本来就该种地，为啥不让我一下生就拿着锄头干活，干嘛还让我白念这么เ多年书！如果我是城市户口，考上师范念到毕业就能ม包分配，直接就有出息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ม出苦力养活自己้。”
韩耀对上大学从来没有什么เ执着和期盼，也不明白张杨为ฦ啥就觉得当老师算是有出息。这年头啥叫有出息，就是挣大钱。
都说修大脑แ的不如剃๙头的，教书也就是名好听，实际挣得还没有墙根那家早ຉ点铺子多。
不过身后小孩儿气呼呼的揪着他的衬衣，韩耀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好，想了半天只好道；“不管咋说，咱现在是没法上师范学院了，要不我领ๆ你去门口看看？”
“去哪？”
“你那个学校门口，就在昆山路，去不去？”韩耀驱车拐进一个ฐ岔道，“看完去买两ä个酸菜馅儿大篓子吃，啊。”
去看看……上不成看看也行啊。张杨这么一想，便毫不犹豫道：“去。”
师范学院前。
韩耀把破自行车靠墙边停住，领着张杨往大栅栏铁ກ门里走。
收发室门卫从窗户一看，连忙跑出来拦：“哎哎！内边儿内俩民工ื！干啥呢！谁让你俩进来的？出去出去出去！”
韩耀一听不乐意了，“诶不是，你管谁叫民工呢？你知道我们是不是啊你就瞎叫唤！”
门卫拎着小木棍挡在俩人面前，“怎么เ地，说你呢，你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破布烂啃的也敢往里走。这是学校不是工地知道不？去去去，外边儿呆着赶紧的。”
韩耀最烦别人指着他埋汰，暴脾ຆ气一上来，出手就要揍那人，张杨赶紧扯住他，“大哥算了，算了啊，咱们在门外看看就行。”
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师范学院大门口蹲着灰头土脸的俩人，所有路过的学生都害怕的瞅他们，人潮拥挤的路上硬是以他俩为圆心划出一圈空地。
但张杨并没在乎ๆ这些，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梦中ณ想了又想的地方。
他在看门柱上的黑白长条校牌，刷油漆的铁拉门和红瓷砖教学楼ä；看着背书包出入的学生和老师；看他们朝气蓬勃的笑脸，看她们麻花辫上的丝巾。
说不定他的分数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高，要是他进入这所学校，一定比任何人都刻苦，可是为什么เ到เ最后，偏就只有他不能正大光明走进校门。
就差ๆ一步，自己้就从大学生变成了民工ื。
张杨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淌下来。
韩耀默默蹲在旁้边，心也跟着发紧。他在心里骂自己嘴欠，张罗来这破地方干嘛，倒把孩子惹哭了。
张杨蹲在马路牙子上，越哭越撕心裂肺，简直要把喉咙都嚎出嗓子眼，周围走道的学生更害怕了，都搂着书本嘤嘤๒往边上挤，生怕这俩神经病发疯冲过来。
门卫一直在收发室里盯着他们，见势立刻冲出来，在他们面前疯狂地来回挥舞手里的木棍，大喝：“去！走！给我走！”
韩耀斜眼瞥门卫和面前的破棍子，内心非常想给这男的一顿电炮。他强压胸口起伏的怒气，用手给张杨擦了把脸，低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凭什么เ……”张杨闷声抽噎，蹲在地上不动。
门卫喊得更大声了，“滚！再不滚揍你们啊！”
韩耀被门卫聒噪的额头青筋暴起，马上就要压制不住愤怒，他搂着张杨肩膀把他往起拖，“走，别在这儿蹲着，赶紧的。”
张杨把脸死死埋进膝盖里，颤抖着脖颈่和肩背。
门卫简直要出离抓狂了，高举起木棒照ั着张杨的后脑勺就要打下去。
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霍然起身，刚ธ要怒吼，突然斜刺๐里窜出一道飞脚，直接踹到门卫肚脐眼上，然后是张杨伴着泪水与鼻涕๓的哭喊：“你他妈长没长心啊！”
韩耀：“……”
大门口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学生老师嗷嗷乱ກ喊着“打人啦——！神经病打人啦——！！”，门卫捂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路边，张杨还在恶狠狠的踢他，边踢边骂：“他妈的势利眼！你他妈才农民工！老子学习比他们都好！你他妈瞎了你！”
韩耀呆滞的站在原地，直到操场上一群男老师拎着教尺直奔这边才惊醒过来，卧槽一声，赶紧揪起张杨后衣领拖到自行车上，撒丫子就跑，身后扬起一阵尘烟。
张杨没缓过劲儿，还张牙舞爪的跟身后一帮人使劲，韩耀又气又无奈，心里想想刚ธ才的事，又憋不住乐่起来。
他高声道：“这把还惦记上师范了不？”
“惦记个ฐ屁！”张杨愤慨道：“因为别人穿着不好就瞧不起人，这样的也配教书育人，我呸！”
韩耀哈哈大笑，“不气了，走，哥领ๆ你吃菜篓子去。”
张杨使劲嗯了声，“整两ä个酸菜馅儿的，吃饱了回家听广播睡觉。”
“行！走喽！”韩耀使劲蹬车镫子，清脆ะ的车铃声回荡在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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