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除了一天的睡眠时间，她越来越少呆在寝室里。教室或图书馆里找不到เ座位，寒冷的冬天，她就徜徉在操场上的雪地里，直至深夜。
自己不干也就算了，饶是别人帮着自己干了活儿，还说这种话，田à妮气不过，跟她争持几句。杨艳梗着脖子，脸直伸到她的脸上，噼里啪啦地抢白了她一阵，田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没再敢还嘴。说到底，她有些怕杨艳。不单她怕杨艳，寝室里的人大都有些怕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却无法在风中ณ相依
可是再精明的人在死神面前也会变得束手无策。临ภ死前，老头儿才说了这辈子少有的几句实话，叮嘱老伴道：“三个姑娘心眼倒不坏，只是性格都太窝囊，在家里做不得主，再说有儿子投奔姑娘，说出来也让人笑话。昱财——昱财——”老头儿两眼瞪着空中ณ，半晌没有言语。他知道儿子心地不厚道，但还无法肯定他到底不厚道到什么程度。老伴儿受了自己几十年的气，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在这最后关头才感到เ对她的一丝丝不放心，吃力地抬起右手，指着身上道：“这里——这衣服里面——”老头儿的蓝外套从来不许人碰，家里的活计一向是他女人做，只有这件衣服，一年总共能洗上那么两三次，却都是老头儿亲自动手。自从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之ใ后，他更是睡觉都穿在身上，一刻都不离身。他女人一时还有些不敢碰这件无比尊贵的衣服，以为他是嫌领ๆ口扣得太紧，勒得脖ๆ子难受，抖抖嗦嗦地给他解开，不想惹得老头儿了最后一场怒气，嚷道：“笨！笨哪！”说着就要抬起身，但刚ธ一用力就又倒了下去。最后在他的一再呵斥之下，他女人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解开外套的扣子，找到里面缝着的一个白布袋子，针脚又粗又大，一看就是老头儿自己的出品。白布袋里有几个ฐ硬纸片，拿出来一瞧，原来是三张银行存折。女人递给老头儿，老头儿用手一挡，吃力地道：“给你。你留着。——自己้有——钱——有房——自己过——千万别跟——儿子——记住呀——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啊——”老头儿把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全都贯注到这句话里，惟恐他女人不明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恨不得把这话刻进她的脑子里。他女人吓得浑身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孟昱财一看存折上面的数字，只觉得血往上涌。三个存折加在一起总共有四万七千多块钱，那可是他十来年的工ื资啊！父亲那个狡猾的老头子果然留了一手，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他省吃俭用，攒下偌大一笔财富，结果却一分没花上，处心积虑地提防自己，可到底还是要落在自己้手里。
岑星没再言语，转身去了，留下莉黎独自慨叹。
他只知道一点。以前，讲课对他只是工作，而今天，他从心底里盼望着在课上见到宁馨。他希望与她讲和。他不再生气，也不再想宁馨此前为何会突然不理睬自己，他什么都不愿意再计较。如果可能，他想向宁馨表达自己的善意。
莉黎看见一惊，心想：“他想打我？他竟然想打我？”一边战战兢兢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却像一辆失控的火车，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却依然不停地在往前冲，口里不依不饶地道：“你们不就是想着我家里面条件好吗？条件再好，没拿你们一分一文，凭什么就得帮你们！人家有钱那是人家挣的，一样长着双手，有能ม耐你们也去挣啊！又没谁拦着你们！一群臭农民，愚昧自私贪婪懒惰，眼皮子浅，又没见识，自己没能耐，烂泥扶不上墙，还痴心妄想，躺在别ี人身上等着过好日子，一想都让人恶心……”
两天休息日，准备好的蔬ຒ菜扔在墙角一动没动，莉黎滴米未进，泪流不断。
站在路口，有时等上好几辆车，也看不见岑星的踪影，莉黎就会变得心浮气燥，想要脾气。
到了下个周末，岑星最后一个ฐ出现在公共汽车的踏板上，双脚๐刚刚落地，莉黎便迎上前去，抓住他的手，一边将脸偎贴在他的肩膀上，一边亲切地问他在车上有没有座位，这一周学习累็不累็？
莉黎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你还能ม怎么样呢？
那天夜里，她暗暗哭了很久。她的心里充满恐惧，觉得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离她而去，她就像一个被抛在荒漠里的人，没有水，没有食物，却还得生存。“三十岁了！我三十岁了！”她瞪着虚空，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每说一遍，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又被抽干了些。
坐在教室里看书的学生其实早就知道着火了，但中国人典型的天塌下来有大个ฐ儿顶ะ着的心理使他们并不着忙，况且火还没真着起来，等形式确实不妙的时候，再往外跑也还来得及，至于说那ว时会给学校或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只要自己毫无损，那就不在他们的思想考虑之列。关键是别让其他人都跑光了，自己却被留在危险里，那就太愚蠢啦！所以他们一边看书做作业，一边也留心观察着烟雾的浓度和周围的动静，这时知道果然有人出面解决，更是放下心来，泰然自若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有三四个学生，听到เ下面人声喧闹，按耐不住，笑嘻嘻地走下来看热闹。
这里正忙乱间，田妮已经取了脸盆回来，岑星接过来，撸起袖子，便去了厕所，顾ุ不得污水浊臭逼人，皱眉屏息，舀了满满一盆水，端了回来。站着观望的人中有个男ç生见状过意不去，也赶着伸手帮忙，一时又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手电，岑星赶紧弯腰钻进小门，举着给郑伟国照明。
“他们呀，除非上面来人检查，否则ท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考试都通不过，他们往后也不好招生啊！”女孩老道地答道。
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光洁而有弹性，浑身上下散出一股迷人的青春气息，毕竟还是年轻，所以再狡黠的笑容也带着些稚嫩的神情，宁馨含笑望着她。
女孩子打开桌上的一个ฐ塑料袋，推到宁馨面前，笑道：“姐，你笑什么เ呐？——你吃桔子吧。”宁馨笑着摇摇头，道：“我在车上一般不喜欢吃东西。”
看得出宁馨喜欢自己，女孩子笑道：“对啦，姐！我还没跟你说完呢。我不是跟你说我在班里还算好的嘛ใ，这是真的，不是吹牛。大一——当然，我们那ว也算不上什么大学啦，反正大家都习惯这么叫——大一第二学期，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连着考，负责准备答案的同学把打印好的东西给大家，好多同学就抱怨：这答案上怎么เ不标注清楚啊，到底哪页是古代文学，哪页是现当代文学呀？”
宁馨忍不住笑起来，女孩子自己也吃吃笑，并且信誓旦旦地道：“姐，我没骗你，是真的。给好答案，她们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说实话，要真记我也记不住，可给出答案我还是能ม分清的，这么一看我就比她们都还强。”
说说笑笑，很快就到站了。下到站台，分别的时候，宁馨笑道：“再见。”明知说也没用，还是忍不住善意地叮嘱她道：“花着钱，搭着时间，好歹用点儿心，学点儿东西呀。”女孩子随口答应着，消เ失在人群中之前，她笑着扔下一句：“姐，你怎么不爱笑呢？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宁馨怔了一下，记得以前一位师兄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当时并没在意，因为她不但喜欢笑，而且喜欢纵声大笑，可现在回头仔细想想，自从上了大学以后，是的确很少那ว样笑过了。
北方แ气温就是变化快，出了站台，宁馨现刚走了四五天，回来就已经很冷了。因为是中午时分，公共汽车上的人并不多，难得地，宁馨得到一个座位。司机见路上车辆稀少，猛踩油门，使劲儿打方แ向盘，将一辆长龙开得跟赛车似的。每逢转弯，乘客的身子都会被从座位上向外甩出去，宁馨一手紧紧抓着前面椅子背上的铁管，一手按住腿上沉甸甸的背包，并不害怕，摇来晃去的，只觉得好玩儿。
已๐是深秋时节。宁静的蓝天仿佛要远遁似的，向无垠的宇宙退隐而去，离人越来越远。树上的叶子黄透了，在明亮的阳光里闪耀着金灿灿的光泽，不时有叶片飞舞飘落，有的怀揣梦想，借助风的托举，向往着远方แ，但大抵走不了多远，因为留แ恋故土，也就改变主意，选择了放弃。地上早已๐密密匝匝地落满黄色的树叶，随着马路的弯曲回转，铺向远方。经过一个燥热漫长的夏季，有的叶片虽然早ຉ已虫蚀斑斑，但本真自然中依然蕴涵着一种难言的美丽ษ。深深浅浅的黄色仿佛一个个ฐ错落有致的音符，在天地间吟唱着生命周而复始的旋律。造物主ว挥手之间的季节变换，于简单洁净之间，就挥就了一场真正的繁华和绚烂。
宁馨痴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脸上自然而然地浮ด上欢欣的笑容。上高中的时候，也是秋天，她拉着同桌大笑着在风中奔逐，看谁能用手先接到一片落叶。她的确已经好久没有那ว样自内心地畅ม快大笑了。
一次偶然从图书馆借阅唐弢主编的《现代文学史》，宁馨惊讶地现其中竟然没有张爱玲的名字。怎么เ可能呢？她清楚地记得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沉香炉&ุ#82๐26;第一香屑》是表于194๒3年的上海，那ว不正是属于现代文学的范畴吗？以为自己漏看了，她又仔细地将书读了一遍，结果现真的没有。
当时宁馨正坐在主楼教室的后排，因为不喜欢争抢，她很少能在图书馆里找到เ座位，在教室里也只能坐在远离灯光的地方。她的内心极度震惊，合上书，向前轻轻一推，后背缓缓地靠住椅背。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一两ä对恋人面前摆着书本，却忙着在那里卿卿我我，其他人都在埋头苦读。没有人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谁会在意呢？对于这些满脑子里都想着奖学金、综合考评分、毕业后的好工作的人来说，一部现代文学史里缺了一个人的名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是如果连张爱玲这样著名的作家都会被明目张胆地在一部全国通用的权威现代史教科书中蒸掉，那ว么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窜改的呢？究竟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可以信赖？
在最初因为难以置信产生的震惊过后，宁馨感到沉重的忧愁和痛苦。她想起自己进入大学前两年生的那ว件事，民间有很多传闻，直觉告诉她那是真的，但在感情上，她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窗外黑夜沉沉，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难以呼吸。周围坐满了人，可她感到的却是身处荒漠般的孤独和苍凉。她的右手搁在桌上，攥得紧紧的，努力不让内心的情感流露在脸上，因为ฦ她知道，她的忧愁和痛苦在周围这些忙着奔向前程的人们眼里根本就一钱不值。除了和自身相关的利益，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感到เ高兴或是痛苦，就算众多生灵在他们眼前无辜泯灭，他们可能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他们有着人的外形，心灵却已坚硬麻木如土石。宁馨和他们之间，肉体虽然只相距咫尺，心灵却是远隔天涯。
可是，如果地球上的人都疯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那么在那些疯子眼里，那个正常人就会反而成为ฦ疯子。这么简单的道理宁馨不会不懂，于是大操场成为她每天夜里必去的地方，或流泪，或歌唱，或玩耍，或是安静地靠着粗糙的树干，凝望月亮穿行于云海，于寂静中，用心感受天地万物的生长嬗变，那能ม帮助她重获内心的宁静，不致在喧嚣汹涌的人海ร中迷失方向。
开怀大笑的心态，也许只有两种年龄的人才能ม拥有。一是不谙世事、单纯干净得好像一张白纸的孩子，再就是看惯世事浮沉人生冷暖终至风清云淡的老人，而宁馨现在哪一种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