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阖闾受伤,也是两天。
阖闾低头看着岐籍的尸体,怅怅地叹息。
每一次睡眠,每一次造爱,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消耗了无数的一瞬间。
他不需要去想这个问题了。
直到他遇到伍子胥。
无所得,就无所失。
城守末借立刻带了几名士兵奔下城楼,跳上停泊在水门关闸处的巡逻船只,摇橹过去,将小艇截停在中ณ流。
“你们是什么人?”
“这次楚军的主帅,”白喜又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一下伍子胥。
他的眼睛只向着殿顶,清澈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思索着什么玄妙难解碘,而眼前生的一切,其实却生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แ。
他不信神,亦不信鬼。
他洗了手,虔诚地上香。后堂传来动物濒死的呜咽,片刻后,掌管祭祀的官吏走过来,向他恭谨地呈上猪、牛、羊三牲的血。
阖闾。
阖闾挑了挑眉,好笑地问:“你希望是谁?”
但是他走到那ว一处,一眼便看见,丝笼竟然被撕开了!
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残废的蝴蝶,能飞到哪里去?
大约是刚在早春出生,就被这场雪打得几乎灭了生机。
但是当他移到门口,就要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那只蝶,歪歪斜ฒ斜飞着,就到了躺在床上的承欢的头边,跌落下去。
阖闾若有所思地伸指,捻动他眼睛边垂下的银链。
阖闾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说:
王位遂传到夷昧之子,僚的手里。
他的残暴嗜血,将和他的丰功伟业一起永留青史。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宴会里见到的这只玩物,不仅是美丽和有趣而已。
庭院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黄黄绿绿的树叶,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年轻的宫监依然默不作声地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ຖ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做梦,等死。
如果像自己和家人这样无辜的人会惨遭屠戮,那ว他实在无法相信鬼神的存在,也不相信冥冥中ณ的正义与天道。
他跟着他来到书房,他很奇怪为什么伍子胥会带他来这里。
伍子胥伸手指一指案几前,说:“坐下。”
承欢就坐下了。
伍子胥又说:“看看周围。”
他抬眼看向四周,只见壁间层层叠叠的,都是竹简。
伍子胥伸手,剔亮了灯火,微微一笑说:“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你耐心地读,几年以后,必有大成。”
“我……为什么?”承欢忍不住问。
伍子胥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一拍手,一个苍老的家人,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垂手站在一旁。
“这是我的管家伍凡,很可靠的人。”伍子胥淡淡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他。”
承欢茫然点头。
“可是,究竟为什么……”
伍子胥低头看向他。
承欢一看他的眼睛,脑海里忽然想到,这双眼睛死了。
这不是阖闾临死前那带着些微快乐่的闪光的垂死的眼。这是一双依然在睁动的漂亮眼睛,瞳孔透明,色泽浅淡,睫毛纤细。带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但是,这双眼睛死了。
这比什么都让承欢感到痛,突如其来的剧痛。
“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伍子胥低声说。
2
他顿了顿,又问:“他……临终前,说什么?”
承欢立时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谁。
“可惜,不能回去见你了。”承欢一字一声地转述阖闾的话。
每个字都敲在他自己心上。
伍子胥听了,默然良久ื,苦涩难言地笑了笑。
“我一直想,维持着平衡。”他说,“吴国和楚国,吴国和越国,我和阖闾。”
承欢不解。
“需要维持着平衡,有些东西才不会破裂。”伍子胥细声说。他的声音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深沉音色——那ว种深深压抑着感情的平静悦耳的声音,而变得单薄,“我从楚国逃出来的时候,几日几夜躲在江边的泥淖中。从那时起,一见到任何污垢,我都想呕吐。后来我倒行逆施,为家族复了仇,却也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这一切让我觉得,无法接受我自己,这个身体也好,这个灵魂也好,都无法为ฦ我自己接受。所以我想,和阖闾之间,保持着距离,是最安全的。”
“我不理解。”承欢咬牙。他只觉得自己้本应该无所得也无所失。只不过一个人死去了。但是他觉得很痛,让他恐惧的是,这种痛仿佛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停止了。“这种理由我不理解!难道你最后想要的,就是这个么!”
他猛然扬手,指向厅中的棺木。
伍子胥沉默良久。
他终于说:“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死亡’这种东西。”
他猛然掩面。
一时间,室内沉寂得像一个坟墓。
承欢看着他。
看着他的脸色变得像一个死人。
他觉得胸ถ口的痛轻了一些。
但是瞬间,那痛楚又汹涌地泛上来。
他不胜凄凉地想,自己终身都无法摆脱这个痛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伍子胥轻声说:“我走了。”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书房。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慢慢地走着,走进厅堂,走到棺木边。黑色的木头上用朱漆画ฑ着漂亮的图案,在眼角跳动着,像一些扭曲的舞姿ู。
他打开了棺木,向下看着。
他伸手,放在死者的颈项ำ上,而后,缓缓摩挲。
然后他伏下身,抱住了那药香馥郁的身体。
在郁郁的药香后,是微酸带甜的腐烂味道。
要仔细分辨,才能分清楚那最深处,一丝细微荡香。
那气味已经淡得像一个回忆。
3
承欢独自坐在黑暗里面。
他不知道自己的胸口还可以痛多久,他已๐经做好准备,在有生之ใ年要一直这样痛下去,但是他亦不知道自己的有生之ใ年,还有多久。
门忽然被打开了。
他抬眼,以为进来的是伍子胥。
但是不是。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体型魁伟的少年。他深黑色的飞扬的眉眼看起来似曾相识,只是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他冷冷看着承欢,半晌之后,才说:“你果然和他很像。”
承欢站起来。
他问少年:“伍子胥呢?”
少年抬手,指他。
“从今天起,你就是伍子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