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半强硬的将王嬷嬷一直拉出南苑,送出山庄大门口,看王嬷嬷不死心的还要往里冲,伸手拦住,心中微叹。
见王嬷嬷也上了年纪,哭哭啼啼赖在山庄门口坚持不肯走,模样实在可怜,又感她这半月来日日上门其心可悯。青瓷心软了一下,提醒道:“嬷嬷,你且回去吧,你这样是没用,且等几日看看,或有转机。”
钱祟笑道:“你且抬头看。”
朱成从未听说过还有人敢为这种事上折子,惊奇道:“圣上就这么答应了?”
到底是做了十四年帝王的人,心思深沉,又因为二十二年的养病生涯,控制情绪已๐经成了本能。虽然心里不悦,但也还知道目前自己不能表现出什么特异来,表情一直都维持得很正常,没让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见她点头,秋玉络没多想,乐不颠的连声唤着丫头,让去把粥端上来。王嬷嬷跟奶娘等人虽然觉得有些惊奇,但也只一心庆幸,幸好不光醒了,而且看样子还不是痴傻儿。眼睛看得见,耳朵也没问题,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高兴得合不拢嘴。
二十弱冠年华的朱成清俊儒雅,才正是符合了世人关于平步青云少年得意的意想。红袍玉面不骄不躁的翩翩风度,不知让多少有意挑选东床的老大人抚着长须暗暗颔首,彩帐内多少公卿女子偷眼看得绯红了脸颊。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ะ成名天下知。
“伯定!”钱祟从后赶来,伸手一掌拍在朱成肩膀上,也是喜上眉梢。今科取士二十一人,他不偏不倚正好排在第二十一位。虽然跟好友一头一尾添为垫底,但一试而中,三千人中厮杀出来,二十五岁的进士,也足以自傲了。
“该去采花了。”钱祟笑容古怪,表情有些捉狭,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明明是斯文雅致的探花之事,他却偏要用采花这么暧昧的词。
朱成失笑。
按例,曲江宴上,还要选出新科进士中最年少英俊的人充当探花使或叫探花郎,骑上高头骏马,踏遍整个晋阳城的大小名园,采摘早春的鲜ຒ花。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晋阳花。
朱成这风度翩翩的状元郎自然在探花使之ใ列,钱祟这垫底的家伙,占了个ฐ年轻的便利,竟也被选了出来。一头一尾委实有趣,进士们倒也不妒,反惹来满堂欢笑。
“伯定,你的花要送与何人?”钱祟偷偷摸摸的低声问道。这才是他表情捉狭的重点。
曲江旁้公卿家彩帐林立,里面都是贵女小姐。
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探花使采得鲜ຒ花回来,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将花献与其一,不算唐突,反是荣耀。所谓名花名花,一词两意,今日的晋阳是进士们的主角,可这朵状元花的归属,就是小姐们的桂冠了。虽然只是一桩逸事,当不得约定,但史上也多得是士子们借花传情最终得偿所愿的事例。
朱成淡笑,道:“还是先想想在何处摘花吧。”
这一日晋阳城的大小名园都对新进士们敞开大门,探花使们至何处采花也引得众人关注,如此雅事,为名园添光彩,主人们自然也乐见其成。但两ä位探花使当然不可能真的走遍每一个园子去挑选鲜花,能在京城建起私家园林的,自然非富即贵,多是公卿世家。走进一家名园却空手而出再去往别处,这种不上道的傻事傻子也不会干。一般都是走至哪家园前下马进了园子,就在哪处取花。
两人鲜衣怒马,在晋阳百姓的夹道欢呼中ณ缓缓而行,从芙蓉园中出来不过一里路,竟走了足有半个时辰。
钱祟在马上谦谦有礼的四面微笑,边细细声毫不在意的说道:“这不是问题。听说晋阳好景早不在这些名园之中,十里荷塘三里桃林,城郊私庄方是人间仙境,有空一定要。不过刚跟李大人约好了,今日就去菡园。”
“……”朱成啼笑皆非,要论圆通,他这好友可是比他强多了。
行至菡园门口停马,早观望等候了多时的家丁喜气洋洋的急忙迎上来,满面红光的高声叫道:“探花使到เ——鸣炮——”
在轰隆隆的鞭炮声和众人欢腾声中,两人端起家丁奉上的美酒,一口饮了,下马进园。
虽说有“作弊”之嫌,但菡园也不亏是晋阳首屈一指的名园,园中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美不胜数。两ä人身在其中,一时有些沉醉,若非时间有限,只能走马观花,恐怕游玩一日也未必能尽意。
钱祟取了一朵“火炼金丹”,花瓣重叠似台阁,颜色艳红如火,光彩夺目,就是在牡丹ล中也属上上名品,折在探花使手中,不知道主人会觉得有面子还是心疼得哭……
朱成却只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花瓣小小,花色淡淡,跟这喜庆的气氛未免有些不搭调,所以钱祟看他的眼神颇有点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朱成却不甚在意,对他而言,中进士便是如愿以偿,慰父亲在天,偿母亲茹苦,早在看到榜单的时候就已经激动完了,这采花不过小事,凑个ฐ热闹罢了,不用太上心。难怪钱祟说他没趣。
两人回到芙蓉园中,四散开游赏欢宴的贵人们又聚拢了过来。
看见钱祟手中牡丹,人皆神色赞叹,偶有心疼得眼角抽筋者。再看到เ朱成手中杏花,却是不约而同的暗暗摇头。所谓景从人心,大夏盛世,晋阳繁华,上至帝ຓ王将相,下到เ贩夫走卒,人皆爱艳丽大气的花卉,其中ณ尤以牡丹为贵,堪称国色天娇。这新科状元如此风姿貌美的少年,于此盛宴,却取一枝普普通通杏花,未免有些失色。
不过这叹息也只是一瞬,随即立刻欢腾了起来。才子佳人,美酒名花,既然才子美酒名花都已经有了,岂能缺了佳人?状元手中的状元花,哪怕是一株青草,也是今日的佳人冠冕。
当下众人欢笑起哄的簇拥着两人往那彩帐帷幕群中走去。刚ธ还大大方方露面,相互间欢笑歌饮的闺阁小姐们不知何时都躲入了帐中。
今年的曲江盛宴,哪家小姐能独领ๆ风马蚤,得此一支状元花?
就在这热闹间,钱祟已经行至一锦绸彩帐前,手持牡丹,清朗声音道:“荆楚钱祟,求见菡湘小姐。”
众人击掌起哄,高声大笑。探花使们一进菡园就有专人回来通报,鲜ຒ花采自何处早已๐不是什么秘密,今年的曲江名花,可是让李家小姐先拔了头筹了。菡湘小姐美名垂京华,倒也名副其实。就连那ว紫华台上的李尚书老大人都抚须ี微笑。
帐前小婢含笑入内通报,未几,帐幔掀开,一眉目清秀的丝裙丫鬟走出来,曲身行了一礼,笑着道:“钱公子,小姐请您进去。”
钱祟回了一礼道谢,得意的回望了朱成一眼,手持着牡丹,进去了。
只剩一朵了,还是状元郎手中的,剩ທ下的眼光都聚焦在朱成手中杏花上。此时状元郎手中的这枝杏花,可比那庭前什么名花都贵重,且看是哪位小姐能得新科状元郎青睐,独占此鳌头。
朱成心中苦笑,斋芳这家伙手脚太快,丢下他在这煎熬,出这种风头,他可不愿。不过到底也是世家子弟,该风流时自风流,迂腐怯场之类却也不可能。
皇家公主ว身份贵重,不在此列,剩下南安木侯府参辰小姐,费公爷府明熙ກ小姐,杨翰林府碧瑶小姐,崔尚书府兰若小姐等,都是才美之名在外的京城名媛,这一朵状元花给谁都不为过。这几家的彩帐也正是最大最华美的,还正好或左右相邻或两两相对的聚在一处,看状元郎停在哪家门口!众人皆兴致勃勃,忍俊不禁。
别看小姐们平日里你好我好甜甜蜜蜜的,争斗之心却也难免。往常也就罢了,这三年才一次的曲江盛宴状元花,状元郎又是如此一位翩翩少年。风口浪尖众目睽睽下,俊俏少年事小,掉面子事大,这风流倜傥的状元郎青睐了谁,其她人心里想要一点失落都没有——那是不可能ม的。
就在众人熊熊目光之ใ下,朱成原想就近随便给了一家小姐便罢,不料转目,却见偏远处一正圆瞪着铜铃大眼跟人斗酒的汉子甚为面熟。不免仔细多看了两眼,随后恍然大悟,却是两个ฐ多月前在城门外所见的那位捡走小乞儿的英武汉子。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已๐经不自觉的往那ว边走去,人流自然跟着他流动。
那汉子正喝得高兴,丝毫未觉大部人群已经因为他流向了这边。大掌一拍空空的酒坛子,虎生生的站起来,跟那与他斗酒的中年文士叫道:“你等着,待我再拿好酒来!”
中年文士喝得面红耳赤,一柄名贵的紫檀木香扇拿在手里扇得呼呼作响,醉醺醺的道:“拿去拿去,这百年汾酒算你口福,看你还能有什么好酒,呃——”
“小姐——”汉子不服气,转头冲进十丈远处一家彩帐,嗓门还是一贯的震耳欲聋。
朱成心中ณ一动,想起白雪飘飘下伸出马车的那一只手,可是那位小姐?
众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这是谁家小姐的彩帐?门口竟然连个婢女都没有,反倒有一七尺壮汉刚闯进去了……京中稍有名气一点的贵女身居哪座帐中,早被人探得明明白白,这一座彩帐问了一圈竟无有人知,想必是哪家才貌家世具不显的寻常小姐,怎会引得状元郎注目?莫非其中有私?众人眼睛闪亮,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就在这声声窃语中,朱成|人却已经走到帐前,弯腰一礼ึ,清声道:“荆楚朱成冒昧,拙花一枝,请小姐收下。”
众人皆是一愣,状元花竟真献在此处?明日京中ณ又有一家小姐要声名鹊起已……却不知道那ว彩帐中人也是抬目疑惑,朱成?何许人也?
等了片刻,才见帐幕掀开,走出一人来,众人哗然:
安大人——
兰楚公子——
竟是兰楚公子家的彩帐!未曾听说安大人府上有小姐在京呀,难道是……
以安鞅的风头,他的出身早已家喻户晓,当下便有心思灵活点的,已经隐约猜到帐中是何人。
初登家门,便要亲父阖府退避;南安老夫人遗愿,一生私房尽数赋予;有传言说,其貌若天人……秋水山庄之主,兰楚公子义姐——那位长在府外的南安侯府大小姐。
“兰楚兄……”朱成也是一脸的诧异。说来这位小状元郎可是一个怪人,他在他府中借住三月余,还只是初相识时见过他一面,以后竟一次都不见他回过安府,这手甩得真是大方。
安鞅浅浅一礼,微笑道:“伯定兄,恭喜恭喜……”
朱成回了一礼,也笑道:“兰楚兄,该恭喜你才是。”语出真心,虽未能和这位小大人深交,但朱成却更感佩他留แ宿举子却不结交的心胸。比起京中各方势力的笼络拉拢,这位小小年纪的安大人,其品性为人,更可称得上是胸ถ怀洒落,光风霁月。
安鞅此时身上所穿的五品绯袍正是让朱成道贺的原因。新科进士们已到เ,这位前科状元却圣眷更浓,十四少年郎入绯袍银鱼之列,国朝仅见。
“客气。”安鞅斜了一眼朱成手中的杏花,神色不是那ว么情愿,却还是侧身让开,道:“伯定兄有心了,家姐请你进去……”早ຉ知道打死他也不说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谁料é到เ本来兴趣缺缺的姐姐会一听了这诗就改变主意要见人呢?再不然,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扯着姐出来散心看热闹……姐她平时不是挺瞧不上那些只会写诗作词的所谓才子么?还打小训斥自己少在这等附庸风雅的东西上费功夫……
果然是那ว位大小姐!众人听安鞅这话兴奋起来,都伸长脖ๆ子,踮起脚尖往彩帐那看,好像看能ม把帐幕看穿似的。
朱成还以为安鞅脸色不愉也是因为不乐意家人凑这般热闹呢,有些歉意的低声道:“抱歉,兰楚兄,我不知道是你……”
安鞅不置可否的一笑:“请。”
飞龙在天
帐中ณ甚为宽阔,陈设也不奢华,却有一种莫名的大气的威势。一青一紫两个年轻女子仿是刚从坐席上站起来,笑意迥然的打量他。刚ธ在帐外见过的那名汉子手中抱着一个海碗大的陶坛子,眉开眼笑的从自己身边跑过冲出去,带起一阵旋风。一个ฐ身着橙色长裙,气质冰冷的美貌女子端端跪坐在白色毛皮垫子上,专注的擦着手中长剑,眉眼都不抬。
这就是秋水山庄的小姐么?朱成看着,在不失礼的范围内移开视线,心中暗叹:果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比公卿官宦小姐多一分自在,比江湖女子又多几分优雅,虽然看着冰冷像是不近人情,但她能在大雪的天为ฦ一小乞儿停下马车,其心必然也是柔善的吧……
抬手欲行礼,却被旁้边的安鞅扯了一下,转头顺着往偏处看去,心里咯噔一下,人却僵住了。这是女子?天下还有如此女子?
发束成一髻,插了根玉色素簪,身着一件淡青色宽幅大袖的薄氅,一手撑着头,歪着身子靠坐在一张铺得毛绒绒的大椅上。另一只手甚至还懒洋洋的抱着个软绵绵的靠枕揽在怀里,但这丝毫不能ม稍减她一身气势。宛如虎王卧榻,不需睁开那双眼睛便已足够万兽退避,更何况她此时还是醒着的,视线正正落在自己้身上。
无需安鞅再提醒,朱成已然明白,这位才是正主。可他一眼落在那双眼睛里,脑袋“懵”的一声,竟然全盘糊涂了,不知道手脚安放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样的空白,就是先前殿上面君也未曾有过。
长生上下看了他一圈,似乎打量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首‘望岳’是你写的?”
声音淡却直,没有丝毫委婉自谦的意味,却不让人反感,只觉得理所当然。安鞅拉扯了一下,朱成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垂下眼,道:“然。”
长生又细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字‘子美’?”
安鞅转头奇怪的看着朱成,这家伙难道还有化名?朱成自己也有些糊涂,道:“非也,愚字‘伯定’。”
长生似早有所料é,轻叹了口气,神色虽不见动,但淡淡萧瑟之味,就连朱成也有所感,抬眼看着她,心中些微难受,自觉是自己้错了一般。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你可知道?”长生念了一半停口,问道。
朱成还在反复低吟着万里悲秋常作客,闻言诧异道:“小姐好诗句,愚首次听闻。”
长生垂下眼不再看他,道:“鞅儿,送他出去。”
她已经是很好了。比起她三百多年的某位老祖宗,一听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就扯着人家的衣领问人家是不是姓李名白字太白的恶形恶状,要好得多了。
立在大民河山下的太平失望了。
远离了大民找不着回家路的长生也失望了。
“岱宗夫如何”与“风急天高猿啸哀”原出自一人,不过“一览众山小”时的诗人风华正茂,而“万里悲秋常作客”时的诗人已然老迈。
长生知道一百多年前大民出了一位姓付名甫字子美的诗人,被称之ใ为诗圣。如今在一个荒诞的世界看到เ另一人写下同样的诗句,这种感觉委实让人无言。然而,她却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同样的诗句,还出现在另一位字“子美”的诗人笔下。不过,他是姓杜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莫非只要是这山这水这华夏,这些诗词华句便是天生刻在了其中,只等着看谁妙手偶得?
她家老祖宗当年得到否定的答案时还不死心的加问了一句:可知“网络”“穿越”等何意?而长生已经意态消沉的挥手让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