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以智在柳如是将《酒狂》弹毕转拨起《天凤环佩》之际，于一角书案上铺开了画纸，提笔落下一朵素梅。
不待我说话，钱公子便又举起杯祝酒，把他给拉走了。我慢慢起身，在这热烈而亲切的男子推杯换盏中ณ离开酒桌，出舫间走向船尾。两边的红灯笼映在脸上，使我看到的一切夜色都有了赤色朦胧。脚下隐隐的流水声音，岸边正跑回家去食汤圆的孩子的嬉笑声，还有那楼ä宇鳞次栉比，风尘之所里传来的丝竹回音，都令我感到เ一种陌生的熟ງ捻。我未尝试过这般的日子，可是这所有的情景仿佛都在我骨血中存在着，一直存在着，只待这么一个契机，便訇然显现。
我望着僵硬站着的文禾。无言以对。对大明的男ç人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孝道，妇德和一夫多女。可是我不能。我无法和别的女子分享男人，如果非要如此，我宁可离开，不要他。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懂红珊或者清歌的情意，但若文禾选的是我，我不会用同情之ใ心去做那等宽宏大量之ใ事。此事哪有按需分配？要么给我全部，要么彻底拿走。
文禾阴沉一张脸拉着我下楼。经过彤戟身边时，我看见彤戟正凝望着对面厢房，见我注意到他，立刻๑收回目光，跟在我们后面。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天刚开始亮。略๓梳洗后上甲板看时，现昨晚守着的兵士都已经撤了，船也已经开始移动。我跑到前舱门口，一名御林军士拿着桨过来道：“郎中ณ方才走了，姑娘未起，我等没敢打扰。”
我便入了舱房，见只有王氏在内。她指着躺在铺上的那人说：“夜里热了一会，不久便好了，我怕他今日还会烧。”
他笑了。这笑容平和清澈，没有威严也没有苦涩。我心里升起疑ທ云：上次离开时，他真的很生气很生气，为ฦ了我的拒绝。现今他就已๐经不再气了么？他难道有了什么别ี的念想？
“谁说朕不生气了？”他声音一沉，在我错愕之际伸手拉过我的胳ฑ膊，我便受力被拽坐到เ他身旁。龙床很柔软，可我如坐针ฤ毡。
“目前还是老调子，当日他不知买通了哪个我府里的下人，在我卧房藏了一卷通敌书信，被齐之ใ洋现收起来了。邱论炎正在追查此事。而那ว天最后搜查并无实质结果，温体仁又岂会轻易罢手？只是，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打什么主ว意。”文震孟话虽如此，却似并不十分忧愁，“老夫如今只担心文禾一个。但愿他有妥帖安排，对计划，对他自己้，还有对你。”
厨子按我的要求，在灶房里忙起来。我见他取了一堆食材配料é出来，有新鲜ຒ荷叶、老冬瓜、扁豆、薏苡仁、赤小豆、猪苓、泽泻、木棉花、灯芯花等等，摆了一桌子，据说可熬得极好的一款夏日饮汤。我虽不是饕餮客，见这些食物药物的组合也起了兴趣，刚ธ想求教一二，却听红珊在外面叫道：“姑娘！”
可是，这“尸体”未免也太美了。高髻云鬓，娥眉瓜子脸，闭着眼睛，睫毛浓长，双腮有淡淡桃粉色，细颈่纤腰，如玉柔荑。着提花细罗舞衣，云色帔ຄ帛ຑ。偃师在她身后鼓捣了一阵，只见这女子眼睛“唰”地睁开了。
偃师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干你屁事。”又拍拍弋离的肩，说，“弋离，取瑟。”
“你今日就无事的。”
我失笑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酒肆一层已๐经坐了几乎满员，这在非饭点估计也难得，宁家兄妹必然进行了前期炒作。
底下老少爷们忙着流哈喇子，我瞥见那一端注视着这女孩儿的男子，他青色直身，旁้边放一口挎箱子，没有坐着，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无外物般。看来他们应当是一起的，似乎再无别ี人。难道这班子就是两ä个人？
他又点点头：“你父母可见过我儿沧符，亲自应许了么？”
但是文震孟大人可是十分信任他儿子，没有什么异议。徐老头则ท一直盯着我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看着我，失笑地摇摇头。
“再重要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我的处境，“你看，既然你知道我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没有什么เ特别ี，我看出来你做的事情大约和这世上的许多人都不一样，可是你也晓得我自己的生活都焦头烂额，肯定做不来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要求你放我走，否则后果你要承担。”
文禾自从入了南京兵部，又忙碌得常常很晚才回来。如今湖广陕西联手击敌，南京兵马也如箭在弦上，官员们日日紧密关注局势。
在这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就滑到了这一年的开春。南京的空气中有了新า鲜的气味，是初生的正努力冲出土壤嫩草以及枝头酝酿的花苞所散。文禾抽不出空闲，我在宅里数日，独自整理典籍。红珊不知从哪儿找了两只风筝，把我从书房拖出来，备了马车，要去东边城外放风筝。这小妮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有主张了。我让她叫了彤戟，便出门上车一起往东去。
朝阳门外放风筝的人还真不少。垂髫小儿总角丫ฑ头都嘻嘻哈哈奔在湿润微寒的平原上，轻松击破了远方แ隐现的层层堆叠的彤云压抑。天空中ณ鹞鹰、蝴蝶、燕子乃至大虫各自为战，悠然自得又互不相让，实在热闹。
红珊把手里的线轴塞进彤戟手里，插腰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彤戟大哥，原来你长这么เ大竟未曾放过风筝！”
彤戟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风筝线一拽一拽地说：“自小有师傅管，长大了有别人管，我哪里玩过这些劳什子。”
可是很显然他也玩得津津有味，为ฦ了风筝的升高降低惊呼，脸上露出自从长洲回来之后少有的笑意。我看看红珊，她对我挤挤眼，悄声说：“姑娘，咱们身边都是一群不会笑的男人。今日总算弄笑了一个。”
我闻言，生起丝丝感动。也许，红珊才是最镇定最想得开的人。她告诉过我她的骑术是文禾教的，文禾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匹枣红小马，但在他弱冠的那一年突然得病死了。他在棚厩里抱着马待了一夜，从此再不养马。文禾的卧室里有一柄剑，但是他从未亮出过；他的书房有一张弓，我只见他用过那ว一次。文禾之ใ前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是我所不了解的，他所说过的那些过往，对我来说，跟故纸堆里的字迹并无分别ี。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不如红珊。红珊总是带有淡然和坚忍的神情，不争吵，不解释，高兴时开怀，悲伤时藏匿。有时我会想，倘若我会和文禾分开，抛开身份和芥蒂不谈，红珊无疑ທ会是最适合他的人。只是，那个ฐ家伙也许会继续无视这一点，并且为ฦ我竟然有这种想法而生气。
我们玩了大概有两ä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上马车返回文宅去。我和彤戟的心情明显都变好了，彤戟坐在前跟马夫一起讨论风筝的做法，我掀开侧车帘往外一路看南京初春的景致。过了皇城六部ຖ邸不远，我突然现一间“泰德书行”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男子，不是文禾又是谁！他面前一个ฐ小男ç孩正同他说着什么เ，嘀ถ嘀咕咕的。我唤了彤戟把车停住，便下去朝那ว书行走去。
文禾的圆脚๐幞头搁在一旁้，露着束网巾，脸上神色平和专注。不过他一向也爱干净，今日这么เ穿着官服就坐在石阶上，还跟一个小孩说话说得这么来劲，真是够奇怪了。我走到了很近地方他还没现，但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一边掂着手里的羊骨拐，一边极认真地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方叔父研究物理虽不脱西人外论，但总归是靠自己，他不信那ว什么เ教的。何况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文叔父你认得那么多传教士，不也没信？”
“那你说到底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呢？”文禾温和地问。
“海士先生说过，信是要有理的。如今我还不了解他们的事，我不信。盲而从之是非智者。”他扬扬下巴回答。
我看见那ว孩子扬起的脸上，明澈而灵动的眼睛，不由道：“说得好！”
文禾终于注意到เ我了，倒也不起身，仍旧坐在那儿道：“珞儿，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方才与红珊彤戟去朝阳门外放风筝。”我走到他身旁้，“这石头凉得很，别ี坐久了。”
“还好，只坐了一会儿。我忙得累了，心里烦闷出来偷闲一刻，正好遇到เ故人。”他指指书行里头，“他去买书，我跟他儿子聊上一聊。”
“哪位故人？”我看看正盯着我的小男孩，“这孩子生得虎气，不似凡人，叫什么名字？”
文禾对那孩子一颔：“这位是我未婚妻宋璎珞，以后你要叫姨娘的。告诉她你叫什么。”
男孩忽闪一下眼睛，很恭敬地对我行礼，说：“宋姨娘在上，晚辈松江夏完淳，表字存古，拜见有礼ึ！”
如果我戴眼镜，现在一定掉地上了。我望着文禾：“……他是夏完淳。”
文禾好笑地看着我：“他不是自己已๐经告诉你了？做什么เ那ว么惊讶。”
我不仅惊讶我还头晕目眩。这个在我仰慕之列的于抗清斗争中ณ英年早逝的少年，被清人刻意于《明史》中模糊了的少年，在后世的爱国连环画和明末英雄榜上供人怀勉祭奠的少年，现在正以神童的身份睁着带有尊敬和困惑的大眼，望着我。
不久一男子从书行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书。他见了我微微一怔，又看看文禾，问：“沧符贤弟，这是……”
文禾站起身，把幞头又戴在头上，对他道：“小弟未婚妻宋璎珞。珞儿，”他又转向我，“这位是江南名士夏允彝，夏完淳的父亲。”
两个恍然大悟的人互相行礼。夏允彝笑道：“听闻密之他们描述过一回，早想见见未来弟妹，今次从松江过来探亲，本想抽空去登门拜访你二位，不料择日不如撞日，现下竟都见到了！”
文禾道：“彝仲兄客气了。难得来南都，不如今晚至舍下一聚可好？”
这夏允彝也爽快，点头说：“也好。我明日带犬子回松江，今晚就与贤弟畅ม谈，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我先要回亲戚宅第一趟，晚些自过去。”
“好，小弟恭候。”文禾揖手道。
日落时分那老夏果带着小夏按时到了。文禾已๐经在花厅备了酒菜，燃了烛灯，把厅里照ั得亮堂堂。小夏坐在下位，捧上几册书卷道：“听闻文叔父在搜集古籍，父亲挑了几册家里的藏书聊表心意，请叔父收下。”
文禾谢过两父子，收了书籍。他与老夏斟酒清谈，我与小夏在一旁喝茶吃菜。他吃到เ一半就拉拉我袖子：“宋姨娘，你可会玩甩羊骨拐么？”
我还以为他只关心诗书经礼国家大事呢，原来他还记得玩，毕竟小孩子。我忍着笑道：“玩得不好，怎么？”
他瞅了一眼正跟文禾说得不亦乐乎的父亲，悄悄从坐墩上下来，自衣兜里掏出一把羊骨拐：“姨娘，陪我玩一会吧！”
我假装没看见红珊在旁边偷乐่，点点头对他说：“好啊，去我们院子里玩。”
于是两ä人准备溜号。文禾这个ฐ没眼色的家伙这次却很迅地现了我的行动：“珞儿，上哪儿去？”
“带完淳去方便。”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眼里掠过一丝揶揄，只点点头没说话。
这个未来的英雄少年可是我的偶像！陪他玩一会是我的荣幸。扯个小谎算什么？我带着小夏在院子的石桌上开始玩羊骨拐。几场下来就现这小子不仅头脑แ好使，四肢也很达，眼疾手快，抓接拐跟玩杂技似的，杀得我只能ม干瞪眼。
他笑眯眯地安慰：“姨娘是手生，多练习自然就提高的。”
这臭小孩！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嘟็着嘴瞪着他。
不久人家老爹找来了，见我俩正窝在一起玩羊骨拐，胡子都翘起来了：“完淳！你在做什么เ！”
小夏吐吐舌头，把羊骨拐揣进怀里，对我说：“我要走了，宋姨ถ娘，下回我们再玩，你可记得要好好练习啊！”
我一脸黑线地点点头：“呃……我尽量。”
老夏行礼ึ带着小夏走了。小夏出了门又想了想，转跑回来，拉过我的手，把几颗羊骨拐塞进来：“宋姨娘这个ฐ给你，都是我自己磨的，省得你再自己找了。”
“多谢你。”我握住羊骨拐，望着他纯净的眼，“请多多保重。”
“姨娘也是。”他笑笑，又奔回老爹身边去了。
直到เ那俩人乘的马车拐过巷๕口不见了，文禾才说：“你真是男ç女通吃，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我把羊骨拐在他眼前晃晃：“文大公子可是嫉妒？”
他“哼”了一声，道：“我没你那么贪玩花痴。”
“那么不贪玩不花痴的文大公子，与夏允彝都谈了些什么เ呢？”我拉着他往回走。
他闻言脸色却又恢复了郑重，说：“夏允彝说我被调任兵部员外郎只是一个ฐ契机，是陛下为了下一步在准备。”
“他为何这么เ清楚？”
“我说过了，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他握握我的手，“不过我也跟他看法一致。我的养精蓄锐已经大半年，这次是陛下沉不住气了。”
“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文禾。”我叹道。
“是。”他轻轻说，“所以，珞儿，准备吧。我们在南京待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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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殇之ใ卷第十章侍郎
我每每看着文禾眉心微蹙地在书案后面写写画画，身旁的典籍卷宗越堆越多，都会想起另外一个曾有同样神情的人。也许是因了战事的频仍终于开始日日传入我耳中ณ，令我真切体会到了迫近的压力，也更能体会他们眉梢眼角踌躇不去的情绪。话说按照西方แ历法推断，皇帝的太阳星座大概是靠近摩羯的水瓶座，而文禾则应该是狮子座。总的来说，他们的个性还满符合自己้星座的。我望着文禾对着古籍瞪眼摇头的样子，想象他是一只毛蓬ศ乱ກ张扬的大狮子，不由笑出了声，换来了他一对白眼警告。
二月二十九日晚，南京太仆寺少卿虞德隆出现在了文宅。与他同至的有一套衣冠和一枚玺印。虞德隆面无表情地站在烛火辉映的厅里公读了圣旨ຈ，圣旨的内容是任命文禾为ฦ兵部ຖ左侍郎，限三日内动身往京师赴任。
叩谢圣恩，接旨。虞德隆告诉文禾说几日前建虏四万号称十万自沈阳西趋河套地方แ，而湖广陕西一带正四面集结兵力打击流寇，南北皆战事，京师亟需人才，所以皇帝希望他以最快度回京。那郑三俊也捎了口讯让他明日往南京兵部尽快交接文禾待他走后，让李韶把官服玺印拿到เ厢房去。
“若要极快，其实，也许可以用非一般方法。”我读出他平静下的焦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