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完了，也就一切都归了大静了。
“你去死了吧——”
屋里有嗡嗡灰灰的响声儿，是蚊子如期地从哪飞入夏天了。
又拧另一个水龙头，也是没有一滴哟。
那百百千千看出演的人，都已๐经散到เ魂魄山的各个处地儿，零乱的脚๐步也早已无声无息了。世界ศ是寒冷的冬天哩，可这儿冬未去，春天就紧随紧地赶来到了，树都了芽儿了。草坡也绿了脸面了，温暖中有了一股清淡的郁香味。天暖呢，无论你到เ哪儿都可以躲住一夜儿。房檐下，沟崖旁，大树底儿或避风的哪块石头上。
“谁借被子——五块钱一床——”
还有黄鼠狼。
耙耧山脉上的庄子都一老全的空了呢。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她想说啥儿，却是说将不出来。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答：“上半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到เ沟里啦。”
台下就越惊慌乱叫了，问这问那了。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一片欢呼了。
县长就一脸笑容地朝老人点了头，又说了两句宽慰老人的话，左一拐，朝最南楼后那排房子走去了，脚步声一踏一踏地响在静夜里。到เ了屋门口，回身望了望，从门框的缝中摸出一把钥๓匙来，开了门，走进去，关了门，他把门边的开关打开了。
一年后，椿树乡就有一批一批的男人、媳妇、儿娃ใ们在外面世界做工了，哪怕在城里洗碗、烧饭、捡垃圾，也就每个庄、每个村都有了吃盐、烧煤的用钱了。开始有家里一座一座翻盖瓦房了。黄鹂庄里有户人家里没男ç娃，清纯一色的女娃儿，他就把人家的两个大的送到省会那ว边去，半月后那姐妹的用钱花光了，饿着了，就去和男人们做卖肉3生意了，半年不到女娃家里就盖了楼房了，他就领着全乡的干部到她们的家里开了现场会，给那ว做父母的戴了花，给那楼房挂了匾，还以乡里的名誉给那在外面做卖肉生意的两个ฐ闺女了贺信儿，信上盖了乡里的印，一老满地写了贺词儿。虽然从黄鹂庄那卖肉的姑女家里走出来，他在村口吐了一口痰，可随后那村里的男娃ใ、女娃却是都争着抢着要到外面世界闯荡了，全乡人就一个村、一个庄的有了上好的日子了。
县长脸上浮着笑：
“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出演也就开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儿不高的儒妮子槐花，她穿了高跟儿鞋，蓝纱裙，脸上涂了粉，唇上涂了红，往台上一站，竟果真如一只刚离窝的小鹂雀。因为她穿了高跟儿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了，因为她还不算高，就都觉得她不是十七岁，而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女了。眼里汪汪着黑深深的亮，唇上挂着红润润的艳，鼻梁儿又细又挺，如了一柄刀子样，加上蓝ณ纱裙，在酷炎的剧场里，她立在台上就如竖在那ว儿的一股儿风。这一下，也就把台下的人给一冷猛地惊着了，连县长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以为她小哩，没想到เ她的嗓子果真又细又甜哩，没想到剧团上原来那个报幕员只教了她几遍她就去了耙耧土话了，会了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了，一字儿一顿，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从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
断腿猴的跳，要说也并没啥儿稀奇呢，只是因了他自小少了一条腿，要靠一条腿走路、一条腿挑担、一条腿爬山，所以那ว腿就特别ี有了力气了，一跳老高老远了。可是呢，剧团的团长在独腿儿跳的节目里，加添了自己的主ว意哩，使那节目变得惊惊险险了。大幕拉开时，先由剧ຕ团那ว起初演丑角的小丑在台前扔着草帽儿，三个草帽轮流着扔，便总有一个在空中，两ä个在手里。这时候，就有两个人上台在小丑身后撒下了满地绿豆、黄豆和豌豆，红红绿绿一片儿，足有三铺席大，就开始让断腿猴上台从那一片豆上独腿一跃跳过去。在豆子以东靠台边一端儿，地上铺了两ä床花被子，以备断腿猴跳过去时落在被子上，拉着被子的是榆ด花，她也是穿了戏装的，抹了红脸面，涂ิ了红嘴唇，被打扮成天真无邪的村姑模样儿，显出了讨人喜欢的样子呢。一边是活蹦乱跳的村姑女，一边是断了腿的人，那ว对比像花和枯草一样呢。不消เ说，跳将不过去，落不到เ那被上，就要踩在那豆上摔倒了，要摔得四仰八叉、筋断骨折了。剧ຕ院里满飘了一股豆腥气。出演节目在台上撒豆子，这也就比别ี的任何出演胜了一着了，连县长在台下都意外的满脸挂笑了。接下来，登场的演员竟是一条腿，左腿上的裤管一甩一甩的空荡着。演员是长相不佳的，可涂ิ了满脸油彩呢，也看不出他的丑俊来，然那一条腿，也就把人吓着了。一条断腿的飞跳，县长他是知晓的，可观众并不知演员原来是断腿，这就又把观众惊着了。接下来，台上有人说，他一条腿能从那ว两米宽、三米长的一片豆上跃过去，说跃不过去，他踩到豆上的落果，就请观众们拭目以待吧。如此，观众就替演员捏了大把大把的汗珠了。从台下望过去，台上的断腿演员是那ว么瘦小哩，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哩，可是报幕员说他要从那一片豆上跃过去，说直了，这就是让一个断ษ腿瘸子跳远呢，距离是三米远，九尺长，那是许多圆全人也是跳不过去的哟，可是一个瘸子却要跳过哩。剧院的观众们，顿时替一个ฐ瘸子紧张了，且断ษ腿猴不知是真的担心那九尺的遥远哩，还是故意地表演啥儿呢，他用手去量了一下那距离，仿佛那距离过了一寸远，就又把豆子往近处拢了一寸儿，让那边的被子往近处又靠了一寸呢。这当儿，榆花不轻不重地嘱托说：“你小心一点呀。”像有着万千的担心一样儿，断腿猴便默默着朝榆花点了一下头。于是哟，台下的人也就更为ฦ一个残疾这一跳揪着一份心思了。
又到了村末的一户聋子家。聋子是个聪明人，听不见，却啥都揉在眼里呢。民兵们扛着枪，赶着车到了他门前，他就自己把铁锅交出来，把箱子上的箱扣取下来，还当着民兵们把院落门上的铁门铞儿取下扔到了马车上，最后，民兵们说家里还有吗？他想了一会儿，把自己穿的鞋上钉的铁ກ镏子也取下交到车上了。
天色暗红时，从公社来的那两辆牛车丰ถ收啦。每架车上都装满了受活人的铁，新า的、旧的、犁铧耙钉ล、铁锅勺子、门铞儿和箱扣子，把那ว几头红牛、黄牛累得直喘粗气才慢慢拉出村。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找上边。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ฐ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ษ腿猴：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甜？
“你不能ม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地委书记说：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槐花说：“蛾儿，鬼吧你。”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เ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ต宁，又不是去买毛主ว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儿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荡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ต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ງ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黄，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也就连三接四地摸黑往着省城儿赶。一路上，司机说他踩踏着油门的脚脖肿了呢，累得哟，说车轮把路面的月光都挤逼哆嗦了，把一路两岸树上的夜麻雀都赶得四散飞去了。也就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楼如林子的省会里。
回到县上后，柳书记想起来都想自己给自己跪下磕个头，烧炷香，为ฦ自己落下几滴泪。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哩，有八十一万百姓见了就想跪下磕头的人，一早儿，竟连碗豆腐脑แ儿都不敢喝，怕在街上耽搁了工ื夫哩。一早儿，就空荡着肚子径直朝省政府的办公大院里跑。说了情，登了记，进了省政府那褐色大理石的院落门，到เ那十几层的楼下边，又取出县长证，让门卫和省长的秘书搭连上，末了呢，省长让他在楼下稍等一会儿。这稍等一会儿，竟让他等了老半天，等的时光竟比双槐县的街道长十倍。好不易熬到เ临午时，有一个ฐ电å话从楼上打下来，让他到เ了六楼ä上，他没想到省长前后只和他说了半根筷子长的话，用的时光至多是一滴水从房檐落到脚地上。
省长说：“你坐吧。”
省长说：“没啥儿事，叫你来，就是想看一下你是咋样儿一个人。我没想到เ我下边竟会有一个县长敢筹资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
省长说：“不坐是吧？不坐你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伟大了。走吧你，出去到เ外边找个比克里姆林宫好的地方住下来。我已๐经派人去北京领ๆ你那要到俄罗斯ั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了，三朝两日里，他们回到省城我也要见见。再忙我也要认识一下双槐县的领袖们。”
省长说：“待我见完了你们双槐ຈ的领袖们，你统帅着他们一块回双槐ຈ，回去准备准备把县里的工作交给下一班的人。”
连夜儿赶到เ省城里，省长就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省长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像这冬日里为了避寒关上门，从那ว门缝吹进去的细细一股风，可柳县长一听，他的脑子里便空空荡荡了，只剩下一团一片捉拿不住的黑雾白云了。他已经三顿没吃饭，只昨夜儿在地委牛书记家讨喝了两杯水，这当儿，他立马感到饥饿得心慌没神儿，似乎想要倒在省长的办公室。腿软得如春时的柳枝呢，如双槐人特意为他擀的筋筋丝丝的面条哩。不消说，他不能ม瘫倒在省长的办公室。他是一个县长哩，管着一方八十一万的人口呢，有八十一万人，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叩礼呢，他当然不能瘫在省长的办公室。外面的日头，黄灿灿地悬在楼顶上，光亮贴在省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眼如忽然老花了，头也有些晕，柳县长看着省长，像两年前他自个ฐ为了啥事去了双槐ຈ县的监狱时，那些犯人们望着他就如他眼下望着省长样。他积极儿想要坐下来。屁股后就是沙哩，可省长说你坐吧的时候他没坐，现在省长说了你走吧，他自然不敢坐了呢。也还渴得很，很想去哪弄一滴水湿湿干裂裂的嗓眼儿。省长的身后是从山里特意运来的林地里的矿物自然水，塑料儿桶，桶口下有一个ฐ红把儿、绿把儿，红把儿一扭是热开水，绿把儿一扭就是自自然然的凉水了。他瞟了一眼那桶自然水。省长也看见他瞟那水了。可省长不仅没有给他倒水让他润润火喉咙，且还把放在大办公桌上的一个黑皮公文包儿夹在胳膊弯里了。
省长是催他走掉哩，像赶蝇虫儿一样赶他呢。
他就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还又努力瞟了一眼省长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儿第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不消เ说，也是平生儿最后一次走进省长的办公室。打心里说，他不能不用力看看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他想的那ว么大，没有他想的那ว么堂皇哩，一笼统的三间房子里，摆一张大桌子，一把皮椅子，一排大书架，还有十几盆的花和他屁股后的一排皮沙。再还有，就是那大桌子上有三四部电话机。别ี的啥儿柳县长就看得不大清楚了，记得不太明白了。当然哟，省长的脸和身子他还是看得明白，记得清晰哩，就像记得列宁纪念堂里那ว列宁水晶棺材的尺寸样，一分一毫的都不差。那ว张脸是暗黑里泛着深红的，像长年被人参汤浸了一样着光，团儿状，窄额门，白头，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隔了年，过了月，一种香味正浓的好苹果。好苹果，却因来年过月满是松皮纹路了；虽来年过月，却因着品相的好，也还散着苹果的香味儿。他穿的是一件淡白淡黄的绒毛衣，套了一件质地好极的灰色夹克衫，披了一件阴月色的呢大衣，脚上是圆头黑皮鞋，裤子是深蓝色的啥子料é儿裤。说起来，他的穿戴并没啥儿新า奇的处地儿，和大街上有些身份的老人一样呢。整个ฐ人都常凡得没啥儿说。可那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说话语气哩，和和平平中却含了冷凛凛的寒。他是省长哟，能把天塌地陷的事说得如日常刮风下雨样，没啥儿惊惊怪怪的，可那风那雨，却是能让房倒屋塌，大树儿连根拔起呢。翻过来，他还能把令人寒凉的事说得如一炉火样儿暖。其实呢，那一炉炭火里却埋着一块终年累月烤不化的清冰呢。
真是这样哟，省长说天塌了的事就像柳絮儿飘在地上了，说地陷了的事就如一粒芝麻落在一个ฐ牛脚窝儿了。那时候，柳县长并没有想到省长说话的工ื夫胜着海深哩。他只是想我一夜赶路，又等这么เ老半天，就是我天错地错，你也不能只给说这么几句话，你也该让我跟你说上几句哩，哪怕是和豆芽、洋火般短的一句半句哩。可是哟，省长夹着他的黑皮包儿要走了，柳县长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退着出来了。
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半筷子长的工夫儿，至多是从房檐下落几滴水的工ื夫儿，未及从脑的空茫茫里抓住一丝啥，柳县长就退着从省长的屋里软腿软脚出来了，直到这当儿，他才一冷猛地灵醒到，省长见过了他，他也已经算是见过省长了，可省长几句话，把要说的全都说过了，就把他一老辈的努力像扔一兜粪样从山上扔到崖下了，从火热热的夏时甩到酷冷冷的寒冬了，把他一老辈的努力都如将一把儿柳絮杨花般送到了风口上，一转眼，就都随风去了呢，没着没落了，不知要散落到เ了哪里呢。可是他，柳县长，和省长见过了，从省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了，却还未及给省长说上一句呢。
柳县长在省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生病啦，冷感冒，热烧。要在双槐县，秘书和县医院得把最好的药送到床头上，可在省会这一处地儿，他就只好迷糊糊地睡了整三天，吃感冒药像吃炒豆儿，一把又一把，以为ฦ不会退烧了，会咳嗽不止转成肺叶上的病，可待县里派去买列宁遗体的一班人马从京城被省委的干部领回来，直到省长也用几滴水工夫见了这一班人马后，他的感冒就一冷猛的好些了，烧也退去了，像他冷烧就是为了睡着等那一班人马们，等他们回来给他说那ว么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