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á县长亲自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ว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纫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ว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x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ๆ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เ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ä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ฐ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ç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๙,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庄里人还朝他瞪着眼。
圆全女是从拐地儿那边走来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飘飘,近似了从半空旋儿旋儿落下的叶。柳鹰雀是头天绝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这天午时到庄里,三言两语后,就敲钟在皂角树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会主义教育,他想赶天黑离开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来,第二天再赶回到เ公社里。可见了圆全女,他觉得他走得早了些,该在受活庄里住一夜。于是,他立在路中ณ央,白洋布衬衫扎在皮带里,远远地望着圆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条个儿,淡红脸,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儿,脚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แ口绣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满地扔的粽子叶,可在受活庄却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脚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开了两朵花。他就那ว么立在路中ณ央,如要拦着她的去处样,说喂,你叫啥?今天开会你咋没来呀?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า年了。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เ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到เ了那只有绝术表演的人才能ม站的那一块处地儿。她直直地立在那,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เ了台前了,到了人们的前面了。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爽凉凉地从台子后边吹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二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她的妹妹们,槐花、榆花、蛾儿也都不再唤她了,也都让冷猛到来的沉静淹着了,都在等着县长问她啥儿呢,她答县长啥儿呢。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听见了挣多了奖钱的断腿猴跳儿,是立站在她的右边的。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样都在朝她倒靠着。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听见她的几个妹们看她的目光,从台下飞上来,像窗子缝的风样吹在她脸上。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เ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แ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เ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เ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ศ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เ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儿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ว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â到哪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â,他问她:“这回丢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า哗哗的百元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ม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ฐ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เ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ກ乱嗡嗡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ม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เ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