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刻字车间的新席棚终于搭建起来。多鹤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顶湛蓝的帐篷。复工后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尔加，但总不走运。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和工作服为她搭建临时茅厕地小彭一点也不狼狈。非常浪ฐ漫。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๐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ฐ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ธ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ฐ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ว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地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ว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地，是我小环嫂子。”
三个ฐ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แ吗？”
“我早就发现了。”小彭说。
“你是怎么เ留在中国的？”他把脸正对多鹤。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地刘ถ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人们的议论慢慢在多鹤的理解力中连接起来，发生了意义：二孩是从四楼阳台上掉下来的。他和大孩在阳台上往下飞纸镖，不知怎么翻过了栏杆。栽了下去。
二孩却又闭上了眼。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电影结束，观众们退了场，张俭和多鹤两脚๐踏云地往外走。走到外面休息室，张俭向右边一看，那ว里的门似乎是通向后台的。他看了她一眼。她跟他闪进那道门。门内很黑，到处堆着工人业余剧团的布景。布景有树有山，有城有屋。从关着的窗帘缝里，一道道阳光切进来，明暗交替的空间有些鬼魅气。
后窗外面，坡上的雪让月亮弄成镜子，照进窗里，这是他和一个外族女子的圆房之夜。他看见日本女孩的影子，小小的，逆来顺受的。就是令天下男人受不了的那种娇小柔顺，拥到เ怀里就化的那种柔顺。他腿肚子一蹿一蹿，马上要抽筋了。他恨自己้没用：又不是没经过女人。他想去摸灯，中途手又改道去摸烟袋。点上灯是为了看看腰带上的死疙瘩如何解开。可点上灯还不把她吓死？也能把他自己吓死。他一使劲挣断了裤ไ腰带。她果然柔顺，一点声息也没有，一拥到怀里果然就化了。他知道她在哭。逆来顺ิ受的泪水并不让他烦，他的手掌在她脸上一抹，原想把泪水抹掉，但马上不忍起来：他的手掌可以盖没她整个脸，只要稍微使劲她就会给捂死。他的小腿肚子仍然硬邦邦的，随时要抽筋。他怎么เ会这么เ没用呢……后台已经不再黑暗，两人都能看得清对方了。他们在电影场里相互逗起的馋痨这下可了不得了，两人滚在工作服上，恨不得你吞了我，我吞了你。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ฐ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他们改用先前的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๐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ฐ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ำ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๐。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ฐ脚指甲里全是黑泥，脚๐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เ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ຘ出了样式，然后就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ม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แ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水热了没有。
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ฦ，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经出来一大半的脑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เ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姿势——分娩ກ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多鹤眼睛又亮闪闪了，看看张俭，又看看小环。张俭这回不让小环“别扯了”。他默默抽了两口烟，跟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小环绕在他左右，说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时屁用也没有，回回叫她“别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ว意行得通。他这么大的个子，原来全是听他那ว笑面虎老娘的。张俭随便她啰嗦，伸开两臂长长地打了个ฐ哈欠。多鹤和丫头收拾桌子，说笑哼唱，成了一对日本母女，小环闹脾气她们一点都不难受。
“‘对谁也不能说丫头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说。”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出事不都出事吗？”
“又是你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不过到เ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ม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ฐ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ฐ哈欠挑挑眉毛装ณ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翻腾着樟木箱。刚ธ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ว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回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她和多鹤来到เ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ກ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地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