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派了一个师进驻到เ城市，军管了所有工厂，工厂再次复工。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地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ม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เ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ร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ฦ首的那ว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ณ色地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ฐ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ฐ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她脱下又大又宽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湿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恶心的气味。她进了厕所。脱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胶皮管冲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车间发地一周两张的澡票，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热水澡。洗了澡。进了大屋，见小环和张俭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两人趴在阳台栏杆上，脸冲外，背朝屋内，小环边说边笑，张俭听听也跟着笑。多鹤的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话就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怎么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们的亲密也是她无法钻入、参与的。他们这时地快乐不也让她酸楚？这种亲密得来的快乐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份6๔他们说着笑着，不时朝对面楼上一个熟人叫道：“来呀，上俺家坐坐来……”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ä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而他吊的钢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来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环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红了脸。他半睁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来正在看他，赶紧ู把目光闪开。笑了一下。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地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多鹤倒也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大惊失色，给揭了老底地潜藏日本女人，他以为会跪在他面前求饶。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你给我补一补吧。”
多鹤终于接近了小环，伸出胳膊去，要把二孩接过去，马上挨了小环一胳膊肘：“走开！”那是如此尖利的胳膊肘，要把多鹤地手臂凿穿似的。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可这不一样。一腾地方แ，就不是那ว回事了。
就是说，心变了？
汽水和零食很碍手碍脚。被张俭拿到他边上一个ฐ空座位上去，搁不稳，又被他放在地上。他和她似乎寻求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满足。其实他们每找到เ一个场地，都寻求到不同的满足。越是简陋、凑合，刺激就越大，满足也就越大。电影院是全新的刺激，多鹤在张俭手下疯狂了。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๘，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à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她哭尽了最后一把力气，靠在椅子腿上。医生和护士小声嘀咕她什么เ，她不在乎，在乎ๆ她也听不懂。他们之间讲的话跟这里人一样，冒出许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于张俭和小环的中国话。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เ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เ那ว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ว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兴致和力气。代浪ฐ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邻๑居们看着钢厂吊车手张师傅一前一后绑着两个ฐ孩子，他小姨ถ子一身花地拉着一身花的七岁女孩小跑，手里一把油纸伞举在张师傅头顶ะ，为他和两个儿子挡太阳。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小环尖叫：“哎呀！是双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对！”她不知该怎么忙了，太受惊吓又太欢喜。这样天大的大事怎么轮到เ她小环来应对。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ງ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要不我陪多鹤回安平镇去，把孩子生那儿。”小环说。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张站长在晚饭桌上耷拉着脸，一句话没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扫了桌上每一张脸，把一岁多的丫头也扫进去。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ม她。
二孩照例做聋子。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á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๖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แ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红耳热，因为ฦ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一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เ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ะ上。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เ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ฐ吵嘴扯皮的对象。“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员。地下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ม，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เ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地。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地组织。他们都在那ว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地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地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地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ฦ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ฐ成年人三个ฐ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地，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๑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ณ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地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ທ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ว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ກ地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ศ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地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地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เ快就想通了这个ฐ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๑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แ。
“那你默认你地罪行喽？”
“什么เ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地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地？”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ว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ฐ由á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ม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๐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