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ຈ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地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ฐ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เ伤心？假如她能ม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ç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๐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地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地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ๆ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地酸梅汤到เ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ฐ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地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ฐ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ว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แ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地那ว个ฐ陌生人。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多鹤把原本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到เ桌上，手抹了抹裙子褶。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他站住脚๐。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ว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不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多鹤不顾ุ一切了。她再次挤到小环身边，叫了一声：“二昆(日语：二孩地昵称)！”谁也不懂她叫的是什么。她两只沾满矿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里还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紧闭眼地二孩居然睁开了眼。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ว回事，不好说。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霉味直冲脑子，多鹤一步踩空，手抓住窗帘，霉透的绸料烂在她手里。工ื人业余剧团显然许久没有在此活动了。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三孩？”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了，刚ธ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捌过来，疏ຕ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ç医生两只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ฤ头，两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๐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多鹤十个脚趾几乎掐进水泥地，支撑她斜ฒ靠在门上的身体。多鹤突然放弃，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
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毛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在左边，擦成斜ฒ的就让它斜ฒ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ç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个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เ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ฐ小脑瓜！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张俭看小环一眼。她三十岁了(还是按她瞒过的岁数)，还是没正形。他说她的戏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个厕所，恨不能一个坑几个人，难道她揣着枕头去上厕所？难道多鹤不出门上厕所？小环说这点尿还把活人憋死了？有钱人家谁上厕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张俭还是叫她别ี扯了。
“咱家离镇子远哪！”小环说，“吃的东西也多，鸡仔儿多新鲜，面也是新า面！”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舌头，有人嚼得欢着呢。其实戴指导员来串门之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ຉ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ะ报给解放军了。
“是我生的，”小环嬉皮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头大汗、一脸馒头渣的丫头面前，“是吧丫ฑ头？”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头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ฐ模子里倒的？”
“大兄弟儿，就那点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ว么เ恨皮恨肉地搓！”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小日本婆听不懂小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一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ฐ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统统以听不见作答。
“说啥？”张俭问。
大孩不做声了。
“他说他也编造家庭出身。嫌咱这家不好呗！”小环说，“他宁可编造一个家庭出身，说他爹他妈拉棍要饭，那也比咱家强！”
大孩的舌头和牙齿咬着多鹤腌的黄瓜，“咕吱咕吱”地说：“可不！”
小环刚想驳他。顿时又把驳他的话忘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丫头跟他一样，宁可选择家境更贫穷、更没什么เ可炫耀地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从小到大恐怕都感觉到这个ฐ家暗暗存在一团混乱ກ，无法理出头绪的一大团，把他们的出生也乱ກ在里面。并且一切都刚刚开始乱。小石叔的死是一个开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个开始。大人们对这二女一男的真实关系从来就支吾搪塞，他们猜想到这二女一男都不够清白。
小环心里一股不得劲。可怜的丫头，你以为她那ว么快活。那么红扑扑的脸蛋只给人看见笑，张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里是那么胆小、自卑。恐怕她从懂ฦ事地时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么เ大灾大祸降临这个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个ฐ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儿。她心里的那些担惊受怕，受的那么多熬煎成年人都没发现。或许她连她的血缘都猜到เ了：她说不定无意中看到多鹤那双手，手指不长。关节圆顺，一根根肉乎乎地……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样？说不定她照ั镜子时忽然看见小姨的眼神从她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里闪出来？她会不会注意自己地头发和后脖颈的胎毛：前者还没截止后者已经开始，所以穿衣服领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发挤到外面。丫ฑ头有没有发现这片永远长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样？发现了她会不会乍出一身冷汗？丫头从小就不哭不吵，是个ฐ特别让人省心的孩子，原来她不声不响把什么เ都看到眼里，听在耳朵里了。大人们都白费心机，什么เ也别想瞒过她。
小环那天坐在饭桌前。满心都在想披着桃红斗篷的婴儿丫ฑ头。年轻的小环抱着她。走到哪里，耳朵里都是“丫头福相”。年轻的小环那时都忘了丫头不是她自己生地。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丫ฑ头将来心里会这么苦。她什么时候开始懂事，什么时候就开始担惊受怕、忍辱负重？
大孩吃完饭，嘴一抹，站起身说：“咳，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有啥事就应该趁早坦白。”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听着他这样离开了家，跻身到เ全国人民里面去了。
小环在多鹤楼顶被困的一天两夜里，心里出现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怎么会失踪了？也许谁告发了多鹤。把她直接从车间抓走，抓到เ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过，那次冲突后，多鹤跟张俭和她一直疏远，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话通过二孩大孩说，或许她终于受够了这种日子，自己结果了自己。这可是个ฐ自杀的大时代，多鹤又来自那个崇尚自杀的民族。
多鹤现在唯一的谈话对象是二孩。小环有时听见他和她在隔壁简短地对答几句，不知二孩说到什么เ，让多鹤咯咯地笑。二孩人缘不好，在这一带动手不动口，所以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讲话。常常有人告状上门，说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几个人摔趴下站不起来。二孩偶尔把黑子留แ在家，多鹤就跟黑子聊聊，语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们说地话一样，半日语半中文，夹着只有最蒙昧地生灵才懂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