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孩回来成了个“红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á污秽的军装，满口新词，对什么都有总结性发言。他的嗓音变得十分优美，个头又高了二寸。小环高兴得直落泪，口里说该死的小猪八戒，不交钱不交粮的日子怎么เ就把他养出那ว么เ一表人材！
现在写信给姐姐是两个弟弟最乐่意干的事。他俩一连追问了姐姐几次，为什么เ很久不给家里写信。信终于来了，夹在一本语录里。一般丫头给家里寄三块两块的钞票，就装在语录的塑料封套里寄过来，让给看着钱特安全似的。她说能否请妈妈给她买几尺农民自织的土布，做一件衬衫。丫头的这个请求非常古怪，但小环还是照办了。又过一阵。她又要一双农家自制地土布鞋，明确说不要母亲和小姨做的那ว种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头越来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ฦ得姐姐：穿农民做的鞋是不忘我军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战略和小米加步枪的伟大传统。虽然大孩在外面腼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头头是道，连二孩有时都给他镇住了。
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ณ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ณ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ฐ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ä只踩着机油血污地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ฐ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地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ฐ收音机回来。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ถ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ถ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ว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ฐ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多鹤笑笑，直摇头。小彭发现小环和多鹤说话就不那么快嘴快舌，一字一字细细地咬。
多鹤吃力地理解着小石的话，漏掉半句。听懂半句，又有半句意思迟到เ。还没等多鹤学会玩牌，孩子们放学了。初一学生丫头跟着二年级学生大孩二孩跑进来。多鹤赶紧起身，对两个客人鞠躬告辞，要他们继续玩。同时对孩子们说：“洗手！”
“问你，小朱，多大了？”
“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一个南方แ女人说。“我有个表弟在南京化工ื学院，三十好几，一表人材，就是有点秃顶。等到三十几。就要找个ฐ像多鹤这样斯ั文漂亮，又白又嫩的。”
两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๐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他们的眼睛对上了，都吓坏了。他想，在认识小环前，他恋过哪个姑娘吗？他在看唱戏的时候，对某个小旦有过男人们都有过的非分之想吗？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年的人这样心跳？那就是说他没认识过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两人越是对视，越是贪婪。他们把五分钟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钟็。路上碰到一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张俭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束，让多鹤挂在衬衫纽扣上。他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毫不惊奇，好像他生来就是会跟女人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他要到เ他的心有空闲分析他这些行为时，才会吃惊。现在他的心忙坏了，忙着接受多鹤每一瞥风情十足的目光，忙着以他温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来回报她的风情。男女之间可干的事真多。何止那ว一桩事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让他心尖肝尖都酥麻了。那手心真软真嫩，像一切被偷盗来的东西那样难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并排，他触摸她的女性基本点要多了。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ฐ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ກ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๐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他挨着她躺下来，头抵着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头上，摸摸他的头发。这两年她常常有这种体恤、照料的动作，多少有点老三老四，把他当成个晚辈或者兄弟。不过这时候她撸他头发的动作特别让他舒服。他睡了一个ฐ又短又沉的觉，醒来满心澄明，好像很久没这么เ精神充沛了。
一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๐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二孩丢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แ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了，连各个ฐ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เ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为ฦ了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เ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ฐ村那么远，越过代浪ฐ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ฐ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找回那个代浪ฐ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ว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ว种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长江的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边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我不去派出所！”
“以后不许说那句话。”张俭轻声地对丫头说。
多鹤也看着他，似乎ๆ同样地蒙昧、无邪。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แ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县民政局的干部ຖ同志说张家从此是光荣烈属。每月可以得到เ政府一笔钱，过年还有大油大肉，八月节发月饼，十月国庆发大米。县里其他烈属都按同样政策优待。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ฦ谁疼。为ฦ多鹤疼，还是为ฦ他能ม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来，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河？”
“叫——张淑俭。”张站长说。
“好听！怎么เ不好听？”张站长说，“跟张良俭就差一个字。”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是他们怕咱们。”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家老两口和小环的男ç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诉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ຖ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子。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ๆ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地。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ษ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地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ฐ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ທ，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แ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ณ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地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ธ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ฐ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屁，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地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地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ว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
都是些无关紧要地话，张俭似乎不那ว么紧张了。
全是这些话。有时候像小孩子说话，那种腔调、发音。学校的校医跟张春美同学谈了一次话。他只问她从小长大的环境，村子里有几家人。几家人里有没有上大学念外语的。张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户人家，一边有一座山，山上开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两ä个多小时的路才能搭上长途车。医生说，家里这么穷，还送她上学吗？她说家家都送孩子上学，那是个风气很好的村庄。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场考试的，学校的几个ฐ考官里有一个记得很清楚，张春美考试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气的红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领，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环，绝不可能ม是乡下女孩的装束。学校保卫科被惊动了，跟张春美谈了一次话，就把实情给谈了出来。为什么เ要假造一个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吗？她不说话。不说话是要受严重处分的！她还是没话。难道她的家长有虐待现象？她摇摇头。摇得又狠又伤心，好像说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受什么เ也无所谓。
“暂时停了她的课，让她住一阶段医院试试。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给她用一阶段药……”
张俭一张愁坏了的脸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么เ药？可别把好好一个闺女用傻了！地上一队蚂蚁欢快地爬过，有的扛着什么，有几只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蚂蚁也是在“报喜”吗？他张俭的闺女给人当疯子关进了疯人院，他心都痛出洞来了，蚂蚁们照样报喜。他听不见年轻的军人还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会去那医院把丫头接回来，兵，我们不当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块儿！
“……学校让我来跟家长谈谈，看看张春美同学的生活环境。精神科的专家觉得张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比如说，假如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将军家庭，这种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