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了？”他见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地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ฦ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๐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地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ว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ກ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他和多鹤走出电å影院时，他跟在她背后。看清了她奇怪的表层之下藏了个日本女人，其实一切也就不奇怪了。电影里的鬼子和这个女子是一个ฐ种。小彭明白了多鹤是怎么回事。她再多礼也有那么一点不可驯化地东西。她笑得再恳切也有那么一点生涩。而这一点生涩会在二孩身上暴发：二孩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ว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你不是中国人吧？”他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落在他室友泡在脚盆里的脏ู袜子上。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ฐ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แ弄出一身大汗，海ร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ณ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可以很简单，就在这山上找棵树，挂上一根绳子，打个活结。得找一根好绳子。好样的日本人都用好刀好枪做这桩事情。仪式最重要不过，因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如此重大的仪式？女人最重要地婚仪她是没福了，这个仪式可不能ม再凑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绳子。
多鹤挤开帮不上忙却制造混乱的人们，一路上听人们议论：好像没死……活着吧……那ว还活得了吗……等她挤近，她见小环两只眼睛瞎子一样直瞪前方。怀里抱着个孩子，步子跌撞却飞快地走过去。她只能看见二孩的头顶。因为抱孩子，小环的紧身线衣被搓了上去，爬在她胸口上。露出一段细长的腰。小环毫不感觉，她连脚上穿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也没感觉。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强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แ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๐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ຈ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ຈ一样。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ๆ的大手。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เ，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๐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๐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护士抽了血，拿了一个ฐ硬皮夹子，上面铺着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要填的项ำ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多鹤拿起笔，又放下。不知为什么，她哭起来。填什么เ也不准确。代浪村的家是多鹤唯一记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从那一刻起，这些项目就没法填了。从那颗手榴弹落在妈妈、弟弟、妹妹身边之后，她怎么填写“家庭成员”？从张俭把她丢弃在江边礁石上，从她的因为ฦ没人吮吸而胀成两只铁球，从她断ษ了跟丫头之间的私密对话，她两臂间空着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员”四个ฐ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读、最不愿去理解的四个字——四个中国、日本共用的字。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了，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捌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ຕ开又抽紧ู，男ç医生两只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多鹤松开张俭。张俭跟她强词夺理，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回来还生这么大气！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两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现在个ฐ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还没起床，都瞪眼听着两个ฐ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