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该怎么办！
像是一种宿命的味道，在清晨涩涩的风中迎面而来，直击他年轻的心。他感觉到，有些东西正在离他远去，不可挽留，无法改变。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如此清晰的悲情的无助感，让他顿时泪流满面。
韩天晚上放学回家，遮遮掩掩地不敢让韩长乐和黄凤英看见。黄凤英早ຉ就听先回家一步的韩桃说了自己儿子为ฦ了给麦雨秧出气，得罪了陈大财，被打得口吐鲜血。
秋分过后的一天早晨，天气微凉，空中ณ飘着小雨。
麦雨秧跟着王细莲爬到山顶上，早已๐经气喘吁吁，望见地边上有一块石头，刚一屁股坐下去就哎呦一声弹了起来，嘴里直呼烫死人了。
“因为姥姥的花生不听话啊，不用锄头挖，它就不肯出来。”王细莲头也不抬，卯足了劲从硬邦邦的地里挖花生。
气氛压抑得像下大雨前的天空，一行人各怀心事闷闷地专心走路。王细莲几次想打破沉默劝两句，看看女儿和儿子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色，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黄凤英还是一贯的骄矜模样，只淡淡地对韩长彩点头示意。她自视身份，平日里对谁都爱理不理，唯独与周九林的大女儿韩菊最合得来，总说韩菊和她年轻时候最像。其实是只有韩菊把她供着，愿意配合她的优越感。
方尤踩着清晨微凉的薄雾回家时，我还坐在客厅地板上止不住地发抖，听见门响，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躲开。
“他来了。他想杀我和童童，他还想杀你-ๅ--ๅ--”我抽抽噎噎ດ地竟说不完整一句话。
爱香和韩叶子当然也想都不想，就说麦雨秧肯定是在骗她们。
韩土豆的快乐似乎和他的鼻涕一起，都被他遗忘在了那ว个本不属于他的繁华都市。
麦雨秧咬着手指头，气鼓鼓地看着她们笑得前俯后仰，往王细莲怀里依偎过去。
“哈哈~~~”王细莲轻轻拍着麦雨秧的脑แ壳，向刘莲笑道：“你呀，天天就知道打我们家小秧的主ว意，你家土豆还那ว么小，你就惦记着抱孙子了不成？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家红薯倒是是时候嫁人了！”
底下大路上，在一群追追打打的人群中间，脖ๆ子上挂着两个书包的韩小岩，步履稳健，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背上果然是穿着泡泡袖公主装的孙晓甜，两个人还在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
韩小岩摸摸掉在脖子上的芦苇，抬起头往山上望来。爱香早ຉ就缩着脖ๆ子躲到一棵茶树背后去了。韩小岩看到愣愣地站在山坡上，面无表情地正盯着自己看的麦雨秧，眼神简单地一扫而过，什么话也没说，背着孙晓甜低着头往另一条小路走了。
“啊呀~~~”韩天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地吐口气，和其他人一起几步追上去，又好气又好笑地弹弹麦雨秧的额头，接着和韩土豆具体商量怎么实施ๅ他们的宰蛇大计。
等了一会儿，听到韩小岩在屋里大声对他妈说：“妈，我走了。早饭给你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了。”
话说着，已๐经到了王细莲家院门口了。韩三去柴房把水倒进水缸里，到王细莲屋里去看她。
“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站一会就走，只是在路上听小秧说你生病了，顺便进来问候你老人家一声，你看这也没提什么东西来---ๅ-ๅ--”韩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麦雨秧搬进来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劝道，“三奶奶，你都这岁数的人，怎么เ还跟自己的亲崽闹气呢？何苦呀，是不是？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说清楚就可以了，长泰和长乐又不是那ว种不讲良心的混东西。你这样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也划ฐ不来，是不是？”
“我们到我王细莲家去，我表姐生崽了。”爱香眨眨眼睛小声地对麦雨秧说。
麦雨秧一路上都在想到底是她哪个表姐生崽了。爱香的两个表姐她都见过，她们经常到韩家村来找爱香和梅香玩，也和她玩。麦雨秧姑奶奶和她们是一个村的，麦雨秧去她姑奶奶家的时候也会去找她们玩。她们一个叫春珠，一个叫秋珠，都没有上学了。麦雨秧知道她们都不用上学的时候，还眼红地回家叹了好久ื气。王细莲问她老叹什么气。麦雨秧把爱香的表姐不用上学的事情告诉了她，还说她们每天早上都可以睡懒觉，真是味道。
韩菊的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拿第一，每次周九林捧着奖状贴到墙上去的时候，都要骂韩桃的脑壳是猪脑壳，里面装ณ的全是浆糊。
爱香的姐姐梅香和韩桃一个班，她说韩桃上课总是喜欢说小话，所以老师才会罚她站。
韩杏本来与世无争攀在桌角吃鸡肉，突然被周九林这样平白无故骂一顿，她还不到能理解指桑骂槐的年纪。张开塞满了鸡肉的嘴，委屈地哭了起来。韩聪见姐姐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เ，也嘴一扁，跟着哭了。
这下连韩长泰的脸也忍不住拉了下来，别人家里过年都过得喜气洋洋的，就自己้家里过得这么一塌糊涂，哭声连天，别人听见了不知道会怎么เ笑话。辛苦了一年，连今天都不让人舒坦，这人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他仰脖喝下一碗酒，把筷子一摔，脸红到脖子根，大吼一声：“这家里还没死人呢！你们他妈的哭什么เ哭！闹够了没？能ม不能让老子清静一天？他妈的没一个ฐ是东西！”
不光是周九林，在场的每一个ฐ人都吓了一大跳。韩长泰平时三棒子敲不出一句话来的闷葫芦相，突然发这么大脾气，看来是真的把他惹到เ了一定份上。周九林捂着被摔出来的筷子弹伤的脸，半天大气不敢出。韩长乐和黄凤英交换了下眼神，韩长乐起身去追拂袖而去的弟弟，黄凤英扶住周九林发抖的肩好言宽慰。王细莲抹起了眼泪。
麦雨秧委屈地抿紧双唇，警告自己不能ม哭，一哭，事情就更糟糕了。过一会儿，韩长泰被韩长乐่追了回来，一家人别别ี扭扭地重新入席吃饭。
“娘，这只鸡腿你吃！他妈的，谁再要啰嗦，小心我翻脸不认人！”韩长泰阴沉着脸把那只罪魁祸首鸡腿夹道王细莲的碗里，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外人是靠不住的，给个鸡腿给她吃了，白白的长了她的身体，将来是别人的。儿子，是虫是龙，还说不定呢。”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闷闷地低头扒饭。
好不容易熬到เ吃完饭，韩天他们一窝蜂跑了出去放鞭炮，麦雨秧趁乱跟着出去，径直去找韩叶子。
和往年一样，韩叶子家又只有她和爷爷韩龙甲两个人一起过年。三间土砖房，两碗粉丝炖肉，一盏煤ศ油灯，粗线条勾勒出了这个家的除夕轮廓。
麦雨秧敲开门时，韩叶子正一个ฐ人坐在煤油灯下掉眼泪。韩龙甲â骂骂咧咧喝完一整瓶二锅头后，又骂骂咧咧爬床上睡觉去了。他只要一喝酒就会醉，一醉就会把八百万年前的事情都拿出来重新骂个底朝天。和他大吵一架后跑到เ山上去喝了农药的老婆，长年不着家不管他死活的儿子，前年挖开田堤把他田里的水放到เ隔壁自己田里去了的韩二狗----ๅ-凡是他能想起来的人还记得的事，通通都是他下酒的好菜。
“叶子，怎么เ又在哭？”麦雨秧瞥一眼床上蒙头大睡的韩龙甲â，扁扁嘴问道，“你爷爷又喝醉了？他又打你了吗？”
韩叶子泪眼汪汪点点头，哽咽道：“我想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一起过年--ๅ---”怕吵醒韩龙甲，她压抑着哭起来。麦雨秧叹口气，说：“别ี哭了，你比我要好多了。至少是在自己้家里过年。哪像我，跟着舅舅舅妈过年，就像是在向谁讨饭吃一样。”
“小秧，你舅妈今天是不是又说你什么了？”韩叶子感觉到了麦雨秧的悲伤，擦擦眼泪，扑闪着泪汪汪地眼睛问。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特别地难过。”麦雨秧努力控制ๆ要流出眼角的泪水，看看桌上几乎ๆ没怎么动筷子的年夜饭，说：“你还没吃饭的呢？”
“嗯，没吃。”韩叶子点点头，“我爷爷喝了酒就睡了，我一个人也不想吃。做好这些菜出来，我累都累饱了，没胃口。”
“怎么เ能不吃点东西呢？这可是过年呀！”麦雨秧知道叶子很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会做。从桌上拿起筷子递到เ她手里，说：“快吃点吧，我看着你吃。”
从韩叶子家出来，麦雨秧的心情更糟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怨恨和不满，却又不知道具体该怨谁恨谁。父母吗？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明白父母也是迫不得已๐。父母也不想和她分开，怪只怪他们出生的地方太穷，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别人的城市去挣钱。她甚至也不怨二舅母，她自己有那ว么多个ฐ孩子要疼，哪里还有多余的爱给自己呢。只是忽然之间，她真的好怀念从前在父母身边可以放肆闹大声笑，不需要察言观色小心过活的日子。哪怕是伙伴没有这里多，哪怕是不能上学，这些都没有关系，她只要和她的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抬头仰望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将眼里的泪逼回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那个一见面就爱用弹弓弹她的人。有时候，她甚至有点感激他，感激他给自己้的温暖，尽管这温暖总是穿着坏坏的外衣。
韩小岩家的年夜饭很是丰ถ盛，都是他打回来的野味，韩小岩打猎很有一手，自学的枪法非常准。虽然因为要照顾神经有问题的周蓉，不能去学校上学，但是他脑瓜子特别ี聪明，打猎，木工，瓦匠，采药，通通无师自通。透过窗瞥见站在窗外的麦雨秧，韩小岩惊讶得多看了几眼，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丫ฑ头还生着病呢，大半夜的不在家过年，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他一溜烟跑出去，一脸的难以置信，叫住见他出来转身要走的麦雨秧，吹个口哨，说：“喂，别走啊。你是来找我的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出来看月亮的。”麦雨秧站在窗外看着韩小岩细心地一根一根剥掉鱼刺，喂她妈妈吃饭，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ว么讨厌。
“咦，你今天怎么怪怪的？”韩小岩见她回头望定自己，歪着脑袋颇可爱的吐吐舌头，惊异道：“怎么和我说话态度这么เ好---ๅ--哎，别走啊，你还没吃过野猪肉吧？走，跟我来。”他一把拽住转身要走的麦雨秧，边说边把她拉进屋。
一进屋，他就大声向周蓉介绍：“妈，这个是麦雨秧。”
“麦雨秧？她就是麦俊海和韩长彩小贱人的女儿？”半卧在床上的周蓉一下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盯着麦雨秧上下看。麦雨秧那酷似麦俊海的眉眼让她有种晕眩的感觉，血往脑门上涌去，关于那ว个男人的记忆，她以为ฦ自己้早就全忘了，只一瞬间，却全部像湿淋淋的水草，缠得她密不透风。
“蓉妹妹，给，你想要的海ร棠花，我给你摘来了。插在头发上可好看了。”
“嘻嘻，真的吗？俊海哥，这个鸡蛋给你吃----ๅ-以后我们长大了，你真的会娶我做你的婆娘吗？”
“蓉妹妹，你和干娘对我这么好，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听明白，他说得只是保护，而保护是有很多种的。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爱麦俊海远胜过他爱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终于长大，而他真的快要娶她进门，这就已๐经足够。他们已๐经定了婚，等晚稻一进仓，他们就结婚。
结婚前几天，他说他要去邻๑近几个ฐ村卖鸭仔，卖来的钱给她扯块布做几件新衣裳。她当然没有理由á不让他去。她幸福地目送他挑着一担鸭仔走上弯弯曲曲的田垄，拐个ฐ弯消失在一片金黄色的稻田à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她一直会做一个ฐ梦，梦里就是这种耀眼的金黄色，她追一个从来不回头的人，一直到เ梦醒，她都追不上。她常常会想，要是当年她能预感到什么，坚决不同意他去卖鸭仔就好了，她的人生一定不会这样悲惨。
想来，他就是卖鸭仔卖到เ韩家村的时候认识了韩长彩。她之前去韩家村看望周九林时见过韩长彩，知道这个女人长着一双任何男人见了都会被勾走魂的眼睛。但是她没想到连她俊海ร哥老老实实的魂都能被她勾走。他那天卖了鸭仔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几次，她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似地，半天才会恍然惊醒似地应一声。他还常常傻笑，她以为ฦ他是在为近在咫尺的婚期喜上眉梢。却没料到他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唇角温润的笑。
他终于向她摊牌，这婚，他不想结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试戴结婚时的珠花，手一抖，珠花跌碎在地上。当他并不闪躲她望向他的眼，反而再一次坚定说一遍方แ才的话，她心里就已经明白，她的俊海哥的心真的已经被人偷走了。
但是她不甘心，他不过是异乡乞讨而来的小乞丐，差点冻死在她家门口，是她救了她。他的命都是她的，凭什么现在要她把心让给别ี人。但是她不甘心又能怎样，她还没来得及把计划中那ว壶满满的开水泼到韩长彩脸上，他就拿着卖了鸭仔本来该是给她做衣裳๙的钱带着韩长彩偷偷跑了。
男人的誓言就像风中的烛光，一吹就灭了。而她却是那烛台上点点斑驳的烛泪。要她怎能不恨？她这几年早ຉ烧香晚烧香，天天诅咒这对男女不得善终，没想到老天爷不长眼，居然让他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韩小岩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带麦雨秧进来给他妈看见，愣愣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骂我妈妈？”旁边的麦雨秧不高兴了。
“我怎么不能ม骂她？我还骂你呢！小贱人，你给我滚出去！我家里不许你进来！”周蓉怒目圆睁，咆哮着掀开被子要下床。
“妈，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找什么？找什么和我说，我帮你找不就行了。”韩小岩赶紧跑过去搀住她。
“我找扫帚，我要把这个小贱人给赶出去。扫帚ຐ呢，扫帚哪去了？”终于被她找到เ了扫帚，麦雨秧早就愤然跑出去了。她挥舞扫帚ຐ使尽全身力气朝麦雨秧站过的地方乱打乱拍，嘴里咒骂着这些年韩小岩耳熟能详的词汇。
韩小岩拉她不住，她一发病就会变得力大无比，而且整日整夜地哭闹，有时还会跑到เ外面去打人。每次韩小岩都用绳子把她绑到床上，再找块毛巾堵住她的嘴，免得她大喊大叫吵着邻居。可是今天韩小岩正准备去找绳子和毛巾，她却偃旗息鼓了，扔掉扫帚ຐ颓然坐在地上伤心地抽泣，嘴里絮絮叨叨一些夹杂着麦俊海和韩长彩名字的陈年旧ງ事。
从韩小岩有记忆起，他就几乎听着这两ä个人的名字长大。每次妈妈和爸爸吵架，或者妈妈在村里受了别ี人的欺负，她就会坐到床上自言自语地哭诉。他问过妈妈很多次，麦俊海和韩长彩是谁。可妈妈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说，麦俊海ร是挨千刀的负心汉，韩长彩是小贱人狐狸精。上次听说韩长彩要带着女儿回来，他特意跑去看了，可怎么เ看也不觉得那个漂亮阿姨ถ哪里长得像狐狸，麦雨秧就更可爱，自己都舍不得不去想方设法接近她，逗她玩看她生气的样子。
周蓉哭了会，把韩小岩叫到เ跟前，说：“小岩，那麦俊海ร和韩长彩是害死你姥姥的凶手，麦雨秧是他们的女儿，你答应妈妈，以后不许再和那个臭丫头玩，知道吗？”韩小岩怕她病发作，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他早知道姥姥ณ是因为那个ฐ她一手带大的麦俊海毁了婚约不辞而别，妈妈因此神智出了问题，这才气得一病不起。他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对她自然谈不上感情。
周蓉又说：“还有你大哥，你大哥也是他们害死的。你以后要是看见他们，一定要替你大哥报仇。”
“妈，哥哥是自己从崖上掉下来摔死的。”韩小岩见她两眼发直，又开始胡言乱ກ语，赶紧扶她到床上。
“摔死的？你大哥是摔死的？”周蓉喃喃自语。突然，她眼睛鼓鼓地睁开，一把揪住韩小岩，“噢，我想起来了，你大哥是被你害死的！你这个挨千刀的兔崽子，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得偏偏是你大哥？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韩小岩任发了狂的周蓉打骂，既ຂ不还嘴也不躲开。他无话可说，妈说得没错，哥哥确实是他害死的。要不是为了给他摘岩壁上一捧野果，哥哥不会失足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哥哥死的时候和他现在一样大，十岁都不到。一个十岁的人儿却那么地懂事，照顾神经失常的妈妈，看好顽劣不堪的弟弟，如果不死，他甚至计划着要去省城找回负气出走几月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