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叔整天整夜躺在豆腐房后面的小屋里。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动，从脖ๆ子到胸，到เ腰，一直到เ脚全都动不了。头也不能转动。就是说除了睁眼闭眼、张嘴闭嘴、呼气吸气之外，他再不能ม有其它动作。可他活着。他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脖子，你看不出他的身体有多长，你甚至会觉得被子下面并没有身体。你给他把被子盖成什么样就老是什么样，把一个硬币立在被子上，别ี人不去动就总不会倒。他就这么เ一年一年地活着。现在让我估算一下的话，他那时总也有十六七岁了，不会再小，否则奶奶不至于让我管他叫十叔，而且他能ม象大人那ว样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正是因为这后一点，我极乐意跟奶奶到豆腐房去，去打豆浆要么去买豆腐。奶奶说我是喝十叔他爸的豆浆长大的。几十年前天天都喝得起牛奶的人家还不多。那ว时我六岁，正是能记事而又记不清楚事的年龄。
我和阿冬在院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消磨我们的童年。净土寺的两个尼姑在南墙下的荫凉里走过，悄无声息仿佛脚并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门两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枪”朝她们瞄准，两ä个ฐ尼姑冲我们笑笑仍不出丁点儿声音，象善良的两ä条鱼一样游进净土寺去。阿冬的枪是铁ກ皮做的是从商店买来的，可以噼噼啪啪响，我的枪是木头削的而且样子不象真枪。我跟阿冬说：“咱俩换着玩一会儿吧？”他说：“老换老换老换！”我只好变一个法儿说。
我摇着轮椅，v领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我心神不定。每一条小巷都熟ງ悉，是我上小学时常走的路，后来上了中ณ学，后来又去“串ธ联”又去“插队”又去住医院……不走这些路已经很久ื。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ຈ树是一家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ศ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的红墙，跟着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著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又简单的曲子，来配那ว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喧闹与时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反反复复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发抖。但愿这还不是她，但愿我没能找到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๑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那座楼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于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来。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吹着口哨的小伙子弹弹烟灰，阿谀地探过头来：“你的命是什么เ？”
“少讨厌！我说的是招工ื。到เ这个ฐ月底，就毕业整两ä年了……”
“你不能说你是想起了别的什么辛酸事么？”
“对对对！我年轻时还真有过‘见风流泪’的毛病，不过现在好了，不过这也就不算欺骗了。”
“在我的印象中佛教总是和死联在一起。”
街上，人声鼎沸。异乎ๆ寻常的是，我没有感到เ腻烦，也没有在心里骂一声“讨厌”，却想起了作家们常说的“生活气息”路边，一群青年男ç女打打闹闹地说笑着。是久ื别重逢吧？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或者询问其他朋友的行踪吧？在他们身后的那个阳台上，妻子正在拍去丈夫身上的面粉，亲见地嗔怪着丈夫的粗心。小儿子抱着母亲的腿，而父亲正在冲儿子作怪样……啊，生活！友谊和爱情！伟男此刻๑大概已经到家了……
青年又走到树丛边，朝草地上张望。
老师想：这家伙怎么忽然来了灵感？
“没有，唉，是没有，”姥姥ณ叨咕着。
“尾巴？”明明摸摸屁股，笑了。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ฐ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ม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
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于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活儿了。风一刮，树才动活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ว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ะ。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ä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ะ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ä荫遮住的街。是在楼荫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ฐ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荫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欧。”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
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ศ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ศ就是从那个ฐ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เ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ศ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ฐ冬日的午后世界ศ开始了一样，在一个ฐ夏天的夜晚，一个ฐ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ฐ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๑。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ฐ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เ底是怎么个谜语，人说早ຉ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那您怎么知道难猜？”
奶奶说：“这个谜语，你一说给人家猜，就等于是把谜底也说给人家了。”
我说：“是什么เ？”
奶奶说：“你要是自个ฐ儿猜不着，谁也没法儿告诉你。”
我说：“您告诉我吧，啊？告诉我。”
奶奶说：“你要是猜着了呢，你就准得说，哟，可不是吗，我还没猜着呢。”
我说：“那怎么เ回事？”
奶奶说：“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样儿的一个谜。”
我说：“您哄我呢，哪有这样的谜语？”
奶奶说：“有。人说那ว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个ฐ谜语。”
我说：“到底是什么เ样儿的呢，这谜语？”
奶奶说：“这也是一个谜语。”
我和奶奶便一齐望着天空，听夏夜地上的虫鸣，听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听远处婴儿的啼哭，听银河亿万年来的流动……
好久好久，奶奶那ว飘散于天地之ใ间的苍老目光又凝于一点，问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我说：“眼睫毛。”
b十x
多年来我的体重恒定在595公斤，吃了饭是60公斤，拉过屎还是回到เ595公斤ภ。我不挑食，吃油烟大虾和吃炸酱面都是吃那么เ多，因为ฦ我知道早晚还是要拉去那么多的。吃掉那么多然后拉掉那ว么多，我自己้也常犯喃咕：那么我是根据什么เ活着的？我有时候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一整天，读书看报抽烟，或者不读书不看报什么事也不做光抽烟，其问吃两顿饭并且相应地拉两次屎，太阳落尽的时候去过秤，是595公斤。这比较好理解。但有时候我也东跑西颠为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一整天都不得闲，其间草率地吃两顿ู饭拉两ä次屎，月亮上来了去过秤，还是5๓95公斤。就算这也不难解释。可是有几回我是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不拉不撤沿着一条环形公路从清晨走到半夜的，结果您可能不会相信，再过秤时依旧是595๓公斤ภ。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我每天早ຉ晨醒来的时间总是在6：30่，不早不晚准6：3๑0，从无例外。我从不上闹钟。我也没有闹钟。我完全不需要什么闹钟。如果这一夜我睡着了，谁也别指望闹钟可以让我在6：30以前醒。那ว年地震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即便那ว样我也还是睡到了6๔：3๑0才醒。醒来看见床上并没有我，独自庆幸了一会发现完全是扯淡，我不过是睡在地上，掸掸身上的土爬起来时看出房顶和门窗都有一点歪。如果我失眠了一直到6๔：29才睡着的话，我也保证可以在6๔：30准时醒，而且没有诸如疲劳之类不好的感觉。人们有时候以我睡还是醒来判断ษ时光是在6：30以前还是以后。
因此我对这两ä个ฐ数字——595和63๑0——抱有特殊的好感，说不定那是我命运的密码，其中很可能隐含着一句法力无边的咒语。
譬如我决定买一件东西，譬如说买拖鞋、餐具、沙发什么的，我不大在意它们的式样和质量，我先要看看它们的标价，若有595元的、595元的、595元的，那ว么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再譬如看书，譬如说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到它就先翻到เ第6๔30页ษ，看看那一页上究竟写了些什么เ，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暗示ิ。我一天抽三包香烟，但最后一支只抽一半，这样我一天实际上是抽5๓95支。除此之ใ外我还喜欢在晚饭之后到เ办公室去嗑瓜子，那ว时候整座办公大楼里只亮着我面前的一盏灯，我清晰地听到瓜子裂开的声音和瓜子皮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从傍晚嗑到เ深夜，嗑595个一歇，嗑6小时30่分钟之ใ后回家。
总之ใ我喜欢这两下数字，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ฐ地方存在着关于我和这两个数字的说明。再譬如我听相声，如果我数到59๗5或6๔30่它仍然不能使我笑，我就不听了。
所以有一次我走到เ一座楼房的门前时我恰恰数到59๗5，于是我对这楼房充满了幻想，便转身走了进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我相信我必须得做一件不同凡响的事情来记住这座楼房了。我在幽暗的楼道里走，闭上眼睛。我想再数35๓下也就是数到630时我睁开眼睛，那时要是我正好停在一个屋门前的话，我一定不再犹豫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敲门进去，也不管认不认得那屋里的主ว人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6๔30我睁开眼睛。这儿是楼道的尽头，有三个门，右边的门上写着“女厕”，左ุ边的门上写着“男厕”，中间的门开着上面写着“隔音间”。右边的门我不能进。左ุ边的门我当然可以进，但我感觉还不需要进。我想中间这门是什么意思呢？我渐渐看清门内昏黑的角落里有一架电话。我早ຉ就听说有这样的无人看管的公用电话。我站在第630步上一动不动想了595๓下，我于是知道该做一件什么事情了。我走进电话间，把门轻轻关上，拿起电话，慎重地拨了一个号码：595๓630，慎重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洗伤口一样。这样的事我做过不止一次了。有两次对方แ是男的，说我有病，“我看您是不是有病啊？”说罢就把电话挂了。有两ä次对方是女的，便骂我是流氓，“臭流氓！”这我记得清楚，她们通过电话线可以闻到เ你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