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感稍去后，尿意接踵而来。去洗手间释放的与其说是尿液ຂ，不如说是过滤后的咖啡。喝下去的咖啡几乎丁点不剩，腹中ณ空空如也，似乎能ม听见回声。
我慢慢合起了书本。几乎ๆ与此同时，薇奥莱特·罗兰也来到了警局的办公室。她仍旧围着紫色长丝巾，外面的银灰色泡棉外套换成了一件合体的黑色风衣。她朝我稍微笑了笑。我赶紧站起身来。
我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默读起来。乘飞机旅行也许更适合读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但图尔尼埃的寓言式小说大多有着我所喜爱的窖藏葡萄酒般的隽永蕴味。主观鲁宾逊读起来简直就是现代人类的标本。正如书里所说，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犹如越于自身之上——承担着一大堆既脆ะ弱又复杂的东西：梦想，以及已经形成的、并在与同类的反复接触中ณ继续变化着的种种牵连。我们无不如此。
邻座的年轻女子一直低头看书，她看的好像是一本法语诗集。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相当好看，但瞩目处不在漂亮。女子二十来岁，衣着普通，穿一条旧得白的牛仔裤，白衬衫不带一丝皱折，外面套了一件银灰色的泡棉外套，脖子上轻松地环绕着一条浅紫色的丝巾。有两ä个地方我很中意——浅紫色的丝巾出实用范畴的长，其长度足以让人想起伊莎蓓ã拉·邓肯的死（注：美国著名舞蹈演员，一九二四年在法国尼斯外出旅行时，因围巾绞进车轮而被勒死）；还有就是她读的是诗集这点。缠绕浅紫ใ色长丝巾的女子阅读诗集，两者合于一体具有一种永恒性质的美感。
之后的两ä个月我没有再去过那ว个ฐ酒吧。两个ฐ月时间里也没有阿静的任何消息。我感到自己้日常生活里忽然空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这块空间里什么也没有，甚至包括音乐่。我每天都和英语系的女孩待在一起，听着她的摇滚乐磁带。可是对我来说，听到เ耳朵里的摇滚乐่并不是我真正想要聆听的音乐。
提琴少女似乎想带走这个纸箱，原因我觉得不难理解。她问我是否需要这些东西。我摇了摇头，告诉她说复兴路的房子里还有阿静的一些个ฐ人物品。她凝视了我一会，慢慢摇了一下头。我帮她把箱子拿到汾阳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纸箱放进后座。她微微一笑，握了一下我的手，大概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她的微笑就像小提琴的琴声一样有一股不着痕迹的婉伤，虽然很动人，但我宁愿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
“当然不是。我去图书馆借杂志耽搁了时间。”
“你不大听古典乐，是吗？”
为了能ม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即将到来的黄金时代，高中时我入读的是一所类似于英国公立学校的重点中ณ学。学校位于上海ร的西南近郊，里面的学生大都有着了不得的家庭背景，似乎ๆ足以构成十几年以后的社会上层建筑。
开学不久的一天放学后，我因为做值日留在了学校。等到เ打扫完卫生离开教室时，整幢教学楼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走廊里却不只回荡着我一个人脚๐步声。另一种声音在空气里不可思议地旋๙来荡去，轻微，扣人心扉。
我和这个ฐ爱好古典乐的朋友认识是在公司还没有倒闭的时候。不过我们真正熟ງ悉起来是在我成为乐่评人之ใ后。这个爱好古典乐่的朋友的整个家族都和法律打着交道，检察院、法院、律师事务所、公安局还有国家安全局。他也不例外。他是个职位不低的警官，然而又喜欢海顿ู的音乐่，就是说，他是个喜欢海顿的高级警官。这曾让我感到十分困惑--我原来以为ฦ警察大多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又或者是贝多芬的音乐。对身为国家机器的警察来说，海顿的音乐่过于宁静了。但是他却真的喜欢海顿，家里收集的唱片大都是海ร顿的作品。
"你说有一个和我的工作有关的故事？"ิ我问。
他站起身，有些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涌入了房间。他无动于衷地站在窗前，思索ิ了一会。琴声的回响消เ失在了寒风低沉的呼啸里。
他摇了摇头，右手扶着窗沿，手指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木框。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熟悉。
“您请稍等。”
电å话随即传来转线等待的合成乐曲声，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听了不到半节，音乐่中断，话筒那ว边传来一位口齿间带着华贵的沧桑感的嗓音，正是律师本人。我们寒暄了几句。我觉得没有必要提及抢劫，只是告诉他自己้昨晚就到เ了巴๒黎。
律师问我今天是否方แ便见面。
“……可以。”我考虑后说。
“下午两ä点半在我的事务所见面，您觉得怎样？”
“好的。”
我确认了一遍律师事务所的地址，核实无误后便结束了通话。原来想趁上午这段时间去银行办理信用卡，但是打电话一问原来这也需要护照，只能作罢。
打完电话，我走进厨房。薇奥莱特正从气压式咖啡壶里倒出香气四溢的咖啡。她看见我，把倒好的这杯推了过来。
“请品尝一下我煮的咖啡。”
我端起喝了几口，觉无论从香味还是从口感来说都比我以往喝的任何咖啡都要可口。
“很好喝。”
“真的？”她微微弯起嘴唇。
“是真的，不是奉承。”
“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她说了刚才的电话，明天才能去领事馆补办护照。
“那ว你今天还是住在这里好了。一个ฐ晚上和两个ฐ晚上没有太大区别。”她说，“晚上睡沙习惯吗？”
“还好。”
我想到เ自己不久前也睡过一次沙。虽然是不久前，却仿佛又是很久以前。这大概ฐ是距离引起的幻觉。
“吃点面包吧，有baguette（注：法式棍子面包。），刚ธ出炉的。”她说。
棍子面包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绵软，加上可口的咖啡，让人觉得胃口大开。她也没有在面包上涂ิ黄油，直接在面包上咬了起来。我们默默吃了一会早餐。
“对了，从这里去哈波大道怎么走？”我想起来跟律师的约会，问她。
“你要去哈波大道？”
“下午和人约了在那ว里见面，两ä点半的时候。”
“巴士和地铁都可以，不过你大概不熟悉。”她想了想，说，“我工作的地方แ也在那里，下午正好也要去一趟，我送你去好了。”
“那ว就多谢了。”
中午她做了称为potage1ie的浓汤，另外还买了羊角面包。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后我们离开了公寓。走到เ街道上，我这才觉公寓就在卢森堡公园旁้边。虽然天气不是很好，卢森堡公园里的游客仍然不少。人们悠闲地坐在池塘边的椅子上或读报或聊天，不时有风姿ู绰约的苗条女郎推着婴儿车经过美仑美奂的雕塑旁้。
我们在公车站上了一辆红色公共汽车。薇奥莱特向司机买了两ä张票，给了我一张。打过车票后，我们在公共汽车的后半段找到两ä个ฐ连着的空位坐了下来。
律师事务所所在的第七区就在圣日耳曼－德佩区的西侧。第七区原是贵族云集的场所，现在成了使馆区和政府部门所在处，区内古董店和美术馆数不胜数。汽车一路经过圣叙尔皮斯教堂，总统府，国民议会大厦，荣军院。而我只是默默看着它们从眼前经过。
从车上看向窗外，巴黎实在是一座特别的城市，其特别之ใ处甚至远远过了我从书上得到เ的印象。那ว些原本存在于伟大小说时代的古老建筑居然保留至今，并且出现在我眼前。我所看见的一切仿佛都似曾相识，充满艺术美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身着摩登的衣裙ำ流连于五光十色的橱窗的时髦女郎，骑着赛车式样的自行车匆忙赶路的年轻人，闲适地坐在露天咖啡馆里的老人，甚至路边那些在广场上挺着肚子散步的白鸽——其神态无不都显得非常幸福。
当埃菲尔铁塔的钢铁肢体清晰可见时，薇奥莱特告诉我已经到了哈波大道。她按了停车键。车停后我们下了车。
从外观上看，律师事务所颇像十九世纪贵族府邸่，是一幢文艺复兴风格的三层建筑。事务所古旧而不残破，与上海外滩的某些建筑有异曲同工之ใ妙。我对比了一下记下的地址，的确是这里。
事务所的对面就是一家咖啡店。我和薇奥莱特约定等办完各自的事情后在咖啡座碰面。
律师事务所的内部ຖ与外部ຖ一般古色古香，大理石地面，木质楼梯，带着宗教色彩和历史沉淀感的旋涡状花纹。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室内光线略๓显不足，尽管是白天，楼内依然开着壁灯。我问了女门房，得知拉韦尔律师的办公室在二楼ä。沿回旋式楼梯走上二楼，一位穿深色套装的接待员迎上前来。她问我是否是来自中ณ国的可雅·徐先生。我说我是。
“拉韦尔先生正在等您，”她说，“请跟我来。”
接待员带我来到最里间的一道房门。她敲了两ä下门，随即打开房门示意我进入。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中央的办公桌宽大而不威严å，墙面的色调和花纹与建筑一样古老。与我想像中的律师办公室略有出入。身后的接待员从外面轻轻关上了房门。看看手表，时间恰好的两点三十分。
律师站起来，隔着桌子与我握了握手。我是第一次看见律师本人。他五十来岁，亚麻色卷，穿着手工缝制的深蓝色西服，戴暗色系的条纹领带，举手投足间仿佛带着种经过深思熟虑过的风度。这种风度在巴๒尔扎克的小说里或可称为grandgenre。
房间里并不只有律师一个ฐ人在。桌前还坐着一位栗女士。女士的衣着普通简洁，白色高领毛衣，咖啡色长外套，除了手上的一枚戒指外，没有戴任何饰。至于年龄大概介于三十和四十之间，已然不算年轻，却有着让年轻失色的美貌和高雅。她的气质十分高贵，但绝非故做姿态，没有给人以冷漠高傲感。女士转过脸看了我一眼，脸部ຖ轮廓线条柔和。
“徐先生，这位是德·雷米卡埃伯爵夫人。”律师把栗女士介绍给我。
“克洛蒂尔德·雷米卡埃。”栗女士淡淡一笑，伸出右手。“很高兴见到您，徐先生。”
我稍一迟疑，握了握她的手。“您好，夫人。”
律师问我是否想喝点什么。我摇了摇头，坐在了女士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如同音乐่厅里演奏的间歇。左边墙上一台古董钟来回摇晃着钟็摆。
“我想我们还是直接开始好了。”律师正了正领ๆ带，说，“这并非是对已离开这个ฐ世界的人的不敬，而是忠实地执行他最后的意愿。尽管我们都对一位天才人物的逝去而感到เ悲痛，”
他戴上一副金边眼镜，从镜片上方看着我。
“就像写给您的信里所解释的那样，之所以邀请徐先生来到这里，与钢琴家让－雅克·科洛先生的遗嘱有关。”
拉韦尔律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
“科洛先生的信，我是在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他去世的一周后收到的。信寄自他当时所在的上海，无论是邮戳还是里面的日期签名都是一月十七日，即科洛先生不幸去世的那一天。信件确实是科洛先生亲笔所写，这已๐经得到เ验证。”
他把白底蓝边的航空信防在桌面上。航空信看上去有些像是从殓尸布裁剪下来的一角。
“这封信——这封作为最后遗嘱的信里，主要提到了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我，德·雷米卡埃夫人，以及徐先生。”律师说，“可能徐先生对我和德·雷米卡埃夫人还不太了解，这里还是说明一下为好。雷米卡埃夫人是科洛先生多年的朋友，而我，纪尧姆·拉韦尔，如您所知，是名律师，长期以来一直为ฦ科洛先生做些与法律有关的事务。
“遗嘱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里，科洛先生委托德·雷米卡埃夫人，将他名下的所有个ฐ人财产捐献给某慈善医疗基金会。第二部ຖ分是我的工作，他委托我处理与唱片公司的合约问题，将已灌制部分的曲目版权收回，停止唱片行计划。至于这第三部ຖ分，正是关于您的，徐先生。科洛先生希望您能接受一件礼ึ物。也许不能ม说是礼ึ物，因为这并非是世俗意义แ上的贵重物品，而且还有附加条件。条件就是这件物品必须由á您亲自来巴黎取得。倘若徐先生不愿接受这个条件，那么，这部ຖ分的遗嘱自动取消เ，该物品将被销毁。”
律师讲完，把信从桌面上推了过来。
“这部分遗嘱的情况，我已๐经在信里和电å话里大致讲给您听过。如果您对此还有所疑问的话，可以看看科洛先生写的信笺原件。”
我接过信，抽出信笺。信写的不长，只有一页，如律师所说，内容共分为三部分。第三部分写到了我
“……我希望徐先生能ม接受一件对我个人而言重要，而非世俗意义上的贵重的物品。不过，该物品必须ี由徐先生亲自来巴黎取得，若他不愿领取，该物品销毁。……”
信内有一张我的名片。正是一月十六日晚上我采访让－雅克·科洛时给他的那一张。律师大概就是靠着这张名片联系到เ了杂志社，从而把信转给了我。
读完后，我没有说话，直接把信交还给拉韦尔律师。我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科洛先生所说的物品，已经由á德·雷米卡埃夫人带了过来。既然您已๐经来到เ了巴๒黎，遵循了科洛先生提出的条件，那么，现在就请您接受这件物品。”
雷米卡埃夫人打开随身携带的浅黄色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方แ盒，从外形看，很像是磁带盒。她把黑色方盒递给了我。
这确实是磁带盒。
我把磁带盒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将其打开，里面有盘磁带，黑色的卡式录音带。磁带从外形上看来普普通通，与人们日常用来录音或着播放的卡带是同一种规格尺寸。我抬起头，视线落在古董钟的下方แ，那里有一套落地式音响。
“可以吗？”我问拉韦尔律师。
“当然。”
律师颇有风度地点点头，从我手中接过磁带，走过去接通音响电源，把磁带放入卡槽里，按播放键。磁带启动。音箱里传出沙沙的空带运转声。如此过了二、三分钟，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出现任何变化。磁带的卷轴确实在转动，带子匀地从左方的卷轴缠绕到右方แ的卷轴。没有任何声音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