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给她买过一个助听器。那时候还很不好买,价钱也贵。我拉着她的手钻过好几辆公共汽车,穿过好几条繁忙的街道,去找这种小匣子。她上街特别ี紧张,干瘦的手总是不自主地要从我的手里挣脱。要是在车上,没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๖客中东倒西歪,一到เ车子启动就会吓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没命地伸开双臂四处抓拉,搜寻着椅子、地板、墙壁等等任何可以抓拉的东西。有时胡乱揪住旁边一条挺括的西裤,自然会招来裤子上方的咒骂和白眼。横过街道时,她也不顺ิ从我的牵引,朝两头一张望,就会显出毫不必要的慌乱,拉扯着我往前冲或者往后冲,气力大得足使我翩翩欲倒。有时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见的奔跑姿ู态,轻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来的一辆汽车叭叭叭地迎头撞去,像要同它拼个你死我活——那ว种聋子的自信和固执常使司机们吓得半死。我曾经怯怯地寻思:哪一天她真会丧命于车轮之ใ下的。可怜的幺姑。
于是,助听器没有再用,放在她缝制的小小布袋里,深藏于一个当作衣箱的烘箱里。耳塞上有一圈浅浅的污垢,好像还带着一位聋子的耳温。
“你们喝酒也喝得太多了。”
“四妹子,你长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什么地方碰到,我根本认不出你。”
“阳矮子该杀。”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เ崖下去了?”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讲得跟真的一样,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还为ฦ你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
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给他的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ฐ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ไ,满崽又穿……”
“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ว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裁缝先把丙崽带到药锅前,摸了摸对方的头,给他灌了半碗药汤。
几条狗还是跟着他们。
她咬着牙关,两眼像对对眼,黑眸子往鼻梁挤,眸子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眼白,让丙崽有些惊慌。
“x吗吗。”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胜。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胜。到底是要用舌还是要用牙,寨子里分成两派意见,一时无法统一。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那ว天杀牛以占胜败,结果并不灵。倒是丙崽当时在场咒了句“x妈妈”,像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从山崖上滚下来,不但没有死,还毫未损,不是神了吗?丙崽有一次被棋盘蛇咬了一口,不但没有倒地立毙,还活蹦乱跳手舞足蹈追着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吗?这样一件大神物,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非就是泄露天机的阴阳二卦?
“丙大爷……”
仁宝受到鼓舞,说得更为滔滔不绝:“人心都是肉长的,总得讲个天地良心吧?莫说是你们,我对鸡尾寨的人怎么样?他们来了,我冲豆子茶,豆子是要多抓一把的。到时候吃饭,我油盐是要多下一些的。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对这样不知好歹的畜牲,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从这一天起,他似乎成了个预备烈士,总像要开始什么เ大事,在寨子内外无端地游来转去,好像在巡ำ视哨卡,又好像在检查熬硝一类备战工作,无论看一棵树还是一块岩石,都锁着眉头目光凝重,有种出征临战之际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肃穆。转游完了,他见人就心情沉重地嘱托后事:“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像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呵?还不如拿你去祭了谷神,也让老娘的手歇上几天呵。”
整整一天,丙崽没有衣穿,全身赤条条。他似乎还知道点羞耻,没有出门去巡游,只是听到远处急促地敲锣,也敲几下自己的小铜锣。看见妇女们哭哭泣泣燃着香火去祠堂,他也在水沟边插上一排树枝,把一堆牛粪当作叩拜的对象。不知什么时候,他倒在地上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寨子里特别安静,就再睡了一觉,直到斜ฒ斜的夕阳投照在他身上,把他全身抹出了一片金色。
“活着是没什么意思。”
“省得饿肚皮,省得挑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