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南三中的老师喜欢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万山前两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留下一个ฐ文学社不管——万山的认真负责是在学术上的，学术外的就不是他的辖区。文学社的例会上乱不可控，每位有志的爱国之ใ士都要言，但说不了两三个字，这话就夭折了，后面一车的反对。本来是男生火并，女生看戏，现在展到了男ç女社员不分性别，只要看见有人开口就吵下去，来往的话在空气里胶着打结，常常是一个ฐ人站起来才说“我认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言的人只好把要说的话精兵简政，尽量向现代家用电器的展趋势靠拢，以图自己้的话留个全尸，只差没用文言文。
社长囤积起来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那ว一捶里挥掉了，感情配不当，所以说话时只能ม仗着余勇和余怒。事实上根本没有余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๐身不由á己，好比刹车时的惯性和人死后的挺尸：“请大家……不要再吵了，静一下，好不好……我们都是文学社ุ的社ุ员，不应该——不应该在内部争吵，要合力！”
雨翔偷看胡教导几眼，现胡教导的五官分开看都不是很美，单眼皮、厚嘴唇，但集体的力量大，这些器官凑在一起竟还过得去，而且由于之ใ间隔了较大距离，各自都有客观能ม动性，活动范围一大，能组合出来的表情自然就多了。
雨翔忙称是。胡教导问下去：“批判现实主ว义的书读得很多吗？”只等雨翔点头。雨翔忙说不是。胡教导沉思一会儿说：“那ว么自然主ว义的——比如左拉的书呢？莫泊桑老师的书喜欢吗？”
“为了省钱。”
雨翔为ฦ掩心虚，放大声音道：“尽管来问。”谢景渊把卷子递过去，雨翔佯装看这个题目，眼里根本没这题目的影子，只在计划怎么敷衍过去。计划好了惊讶道：“咦，这么怪的题目，要涉及到เ许多知识，它说……”雨翔把条件念一遍，只等谢景渊开窍说懂了，然后自己再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谢景渊的窍仿佛保险柜的门，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急得雨翔没话说。
余雄在口袋里掏半天，掏出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两ä只手指捏着在车主眼前晃一圈，扔在他的手里，对雨翔和宋世平说：“走。”雨翔脑海ร里竟有梁梓君的影像掠过，呆滞几秒后跟余雄进了市南三中ณ的大门，宋世平夸：“好你个余雄，你没醉啊，我真是崇拜死你了。你手不痛？”
余雄微微一笑，把自己้扮得像神仙中ณ人，说：“哼，我当年……”
“你怎么……”林母的话不再说下去，那六点省略号不是怒极无言，而是的确不知“你”到底“怎么了”。俩人怒目相对时，电话再响起。林母要去接，雨翔快一步，林母只好在一旁้闭气听电话里是男是女。雨翔应一声后，那头让雨翔猜猜他是谁。雨翔在电å话里最怕听到เ这种话，声音半生不熟ງ，想半天那声者的印象就是不清楚，又不敢快刀斩乱麻，只好与他硬僵着，等那ว头好奇心消เ失，虚荣心满足，良心现，缓缓道出自己้大名，雨翔也只好出一声表示吃惊和喜悦的叫。今天情况不同，那头是个男声，雨翔准备投降，那ว头自己้憋不住，道：“我是梁梓君，你小子没良心啊。”
雨翔一愣，想这也对，再问：“你在干什么？”
susan的心情本应是抽象的不能捉摸的东西，而每次沈溪儿总会将其表达表现出来，好比可显示风向的稻草。雨翔称赞她功不可没。但沈溪儿很怪，这次林雨翔获全国大奖的消เ息她却始终不肯对susaທn说。
马德保把自己新า散文集的书稿给林雨翔看。书名叫《梦与现实——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很吸引人。自序里说马德保他“风雨一生”还“没读过多少书却有着许多感悟”。
“我呢，特地要跟你谈心，放松你的压力！”林母这话很深奥，先，是特地，仿佛搓麻将已成职业，关心儿子好比赈灾捐款，是额外的奉献或是被逼无奈的奉献；其二，谈心以后，放松的只是压力而不是林雨翔的身心。林雨翔当时都没体会那么深，但那隐义แ竟有朝夕至的威力，过了好一会儿，雨翔悟出一层，不满道：“你连和儿子说话都成了‘特地’了？”
“听着，这药要好好吃，是增长智力和记忆力的，大价钱呢！我要搓好几圈麻将才能ม赢回来！”说着掏出一大瓶蓝ณ装药丸，说：“看，是美国辉——辉——”
落款是马巨เ雄。马德保将这封信看了好几遍，尤为感动的是上面的字均是手写体，足以见得那研究中心对学校的重视。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เ这学校名气竟有那ว么大，果真是“名声在外”，看来名气就仿佛后脑勺的头，本人是看不见的，旁้人却一目了然。
沈溪儿做事认真，而且骈文已๐经写得心灵手巧，笔到词来，很快交了比赛征文和两ä元的初ม审费。罗天诚恨记叙文里用不上他的哲学，拖着没交。林雨翔更慢，要边翻词典边写，苦不堪言，文章里一股酸味。
罗天诚不满地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ว些刚ธ刚退组的后悔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讲究双方แ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ว些回心转意的人毫不手软，乘机出恶气说要进来可以，周庄不许去，那些人诧异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来不及。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的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其实也想知道
这时候你在哪个怀抱
说过的那ว些话
终究我们谁也没能ม够做到
总有一丝愧疚自己
不告而别地逃
而往事如昨
我怎么都忘不了……
这歌有催人伤心的威แ力。雨翔踱到เ教室里，见自己桌面上静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呆着想自己身在异地，原本初中里交的朋友全然没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诗人或哲人打比方说“距离如水”，那么朋友就是溶的粉末，一沉到เ距离这摊水里就无影无踪——今天竟有一块粉末没溶化完，还惦着他，怎么不令人感动！林雨翔扑过去，心满肚子乱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来的，一见到字，希望凉了一截。那ว些字仿佛刚被人揍过，肿得吓人，再看信封，希望彻底冷却，那信封像是马拉，患了皮肤病，长期被泡在浴缸里，全身折褶，不是susan细心体贴的风格。
雨翔还是急不可待拆开了信。信纸一承以上风格，一副年逾古稀的残败样。信上说：
林友：
展信佳。不记得我了吧？应该不会的。我现在在区中里，这是什么破学校，还重点呢，一点都没有味道。每天上十节课，第一个礼拜就补课。中国教委真是有远见，说是说实行“双休日”，其实仍旧是单休，还要额外赚我们一天补课费。说说就气，不说了。
期中刚ธ过，考得极差ๆ，被爹妈骂了一顿ู。
说些你感兴趣的事吧——说了你会跳楼，但与其让你蒙在鼓里，还不如我让你知道——你的susan似乎ๆ已经变了，她现在和理科极优的男孩好得——我都无法形容！简直——，她有无给你写信？如果没有，你就太可惜了，这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罢。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归。市南三中ณ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里面不想出来了，所以你人都见不到。
匆匆提笔，告之ใ为你，节哀顺变。
勿念。
TansemLuo
于区中洞天楼
雨翔看完信，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觉得四周静得吓人，而他正往一个深渊里坠。坠了多时，终于有了反应，怕看错了，再把信读一遍，到susan那一段时，故意想跳掉却抵抗不了，看着钻心的痛，慌闷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脸，心碎成一堆散沙。怔到เ广播里唱最后一句“不如一切这样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谁都害怕复杂／?一个人简单点?不是吗”，雨翔才回到เ现实，右手紧ู握拳，往桌子上拼命一捶，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全是这一捶的余音。李清照ั的悲伤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惨，物非人非，泪水又不肯出来，空留一颗心——绝不是完整的一颗——麻木得挤不出一丝乐观，欲说不能，像从高处掉下来，嘴巴๒着地，只“嗯”了一声后便留แ下无边无际无言无语的痛。人到失恋，往往脑海ร里贮存的往事会自动跳出来让他过目一遍，加深悲伤。心静之ใ时，回想一遍也没什么，只觉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心痛之时，往事如烟，直拖着你一口一口吞苦水。每逢失恋倍思亲，不是思活着的亲人，而是思死去的亲人，所以便有轻世之举。雨翔悲怆得想自杀，满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烧一趟赤壁。自杀之念只是匆忙划过而已，一如科学家的美好设想，设想而已，绝无成品出现的可能ม。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两封信——两张纸条他都带来了，开了柜子找出来看，一看到เsusan的字又勾起了难过，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纸撕烂，边撕边说：“什么——三重门——去你的——我——”这时脑子突然聪明，想起万山说过“三重”在古文里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礼记·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三重指仪礼ึ、度、考文。，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决定把苏珊忘记。
突然，林雨翔的聪明更上了一个ฐ台阶——他猛想起，刚才只顾悲伤了，忘了看信是谁写的，区区一个生人的话，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来，望着一地的纸片后悔不已。
那个“TaທnsemLuo”实在生疏ຕ，英文里各无意义，学鲁迅硬译是“天山骡”，雨翔渐渐怀疑ທ这信的可信度。再念几遍，似乎有了头绪：骡，罗，天——罗天诚！骂这小子变骡子来吓人——罗天诚的意思显而易见，要先利用雨翔通讯不便的劣势撒个谎让他退出，再自己独占susaທn。雨翔长吐一口气，想多亏自己胆大心细推理缜密，刚ธ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构思写封回信。
一般来说，看信时快乐，回信时就痛苦；而看信时痛苦，回信时就快乐。雨翔没有王尔德和奥登曾那么เ怕回信，展纸就写。
dearLuo：
展信更佳。
身在异地，身心飘泊，偶见昔日友人之信，感动万分。
信里提及susan，挚友大可放心，susan与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俩通信不断ษ，彼此交心，了解极深。至于信里提醒的情况，我的确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ใ间讨论题目有何不可？
不知罗兄在区中生活如何？望来信告之。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
祝学安
写完信后雨翔扬眉吐气，但觉得不解恨，再加几句：
p，罗兄，十分抱歉，复信简短，主要因为ฦ我手头有一堆susaທn的信，要赶着还信债，匆匆止笔，见谅。
雨翔马上买了几张邮ุ票把信寄了出去，觉得早一天让罗天诚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点快乐。
然而出气归出气，疑ທ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两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脸却依旧ງ灼痛。
为打消เ疑虑，雨翔又给沈溪儿写一封信：
溪儿：
为避免你忘记，我先报上名字——林雨翔。如雷贯耳吧？闲着无聊给你写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马上接下去问：“快如实招来，susan怎么样了？”但这样有失礼ึ节，让人感觉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笔胡写“近来淫雨绵绵，噩运连连”；“中美关系好转，闻之ใ甚爽”，凑了三四百个ฐ字，觉得掩饰用的篇幅够了，真正要写的话才哆哆嗦嗦出来：
突然记起，所以顺便问一下，susan她最近情况怎样？我挺牵挂的。
写完这句话想结束了，但觉得还是太明显，只好后面再覆盖一些废话，好比海龟下蛋，既ຂ然已๐经掘地九寸，把蛋下在里面，目的达到后当然不能就此离开，务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让蛋不易察觉。
雨翔满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种豆得豆，三天后雨翔同时接到เ两人来信。雨翔急着要看罗天诚的反应，拆开后却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话用红笔划ฐ了出来，即“我现任本市最佳之文学社之社长，罗兄可将此消息转告susan”，旁边指示ิ道：既ຂ然你与susan“通信不断”，何必要我转告？雨翔幡然醒悟，脸上臊红一片，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批示旁้边是对这条批示的批示：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也罢信也罢。
雨翔心有些抽紧，拆开沈溪儿的信，沈溪儿学来雨翔的风格，废话连篇，雨翔找半天才现susaທn的消息：
你很牵挂她吗？我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听许多人说她一进区中ณ就被选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噢，有谣言说她和一位理科尖子关系挺好的，她也写信过来证实了，要我告诉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学校，机会不可错过，好好读书，三年后清华见。你要想开一点……
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从头到底毫无知觉。三天前已被重创น一次；今天不仅重创，而且还被重创，伤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愤然骂：“什么狗屁学校，什么เ狗屁市重点，去你妈的！去你——”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剩心里的酸楚，跪倒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呜咽着。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什么也无济于事，万般悲戚里，决定写信过去画个ฐ句号：
susan：
我真的很后悔来市南三中。这里太压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我一直以为我有你，那ว就够了。我至今没有——是因为ฦ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我想保留แ这份记忆，这种感觉。我有心事只对我自己说，我以为你会听见。现在似乎ๆ我已经多余了，还是最后写一封信，说清楚了也好，我已๐经不遗憾了，因为ฦ有过。我祝你，或者说是你们快乐่。好聚好散吧，最后对你说——
雨翔手颤得已经写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静坐着呆，然后提起笔，把最后一句划掉，擦干眼泪复看一遍——毕竟这么เ严å肃悲观的信里有错别字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雨翔看着又刺痛了伤心——失恋的人的伤心大多不是因为恋人的离开，而是因为ฦ自己้对自己处境的同情和怜悯——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怜。
信寄出后，雨翔觉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动。
那天周五，校园里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没看见他的伤心，竟然没有施雨为ฦ两人真正的分手增几分诗意，以后回起来又少掉一个佳句“分手总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遗憾。傍晚，凉风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热身——应该是冷身，可只见风起云涌，不见掉下来点实质性的东西。
雨翔毫无饿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话，“这世上，别ี人永远不会真正疼爱你，自己้疼爱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亏待了自己，纵然别人亏待你。雨翔支撑着桌子站起来，人像老了十岁，两ä颊的泪痕明显可见，风干了惹得人脸上难受。雨翔擦净后，拖着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没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学生都看见他的悲伤。
雨果堂里没几个人，食堂的服务员也觉得功德圆满，正欲收工，见雨翔鬼似的慢走过来，看得牙肉痒，催道：“喂，你吃饭吗？快点！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里已经没几样好菜了。人类展至今越来越像远古食肉动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ณ里这么多食肉动物的凶猛，这么长时间了没吃到过几块肉，久而久之ใ，机能ม退化，对肉失去了兴趣，做了一个ฐ爱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随便要了一些菜，呆滞地去吃饭。
失恋的人特别喜欢往人烟罕至的角落里钻。雨翔躲在一个ฐ角落里吃饭，却不得已๐看见了钱荣和姚书琴正一起用餐，眼红得想一口饭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况似乎不对，以往他俩吃饭总是互视着，仿佛对方是菜，然后再就一口饭；而今天却都闷声不响扒着饭。管他呢，兴许是小两口闹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涌上来。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难熬，晚上几个小时无边的空白，除了看书外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倦得直想睡觉。
余雄来找他，问：“你不舒服？”
雨翔的失意终于有一个ฐ人解读出来了，心里宽慰一些。说：“没什么。”
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说：“结束了?”
雨翔没心理准备，吓了一跳，默默点头。
余雄拍拍他的肩说：“想开一点，过两ä天就没事了，红颜祸ຖ水。我以前在体校时——她叫小妍，后来还不是……”
雨翔有了个将痛比痛的机会，正要诉苦，余雄却说：“你一个ฐ人看看书吧，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记忆直追那个夏夜，余雄在三轮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来是这个名字，真是——不过一想到自己，觉得更惨，又是一阵搅心的悲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