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如同我曾经不能理解十字军的东征。我读过天主教的《圣经》也读过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除了“上帝”和“真主”一类用语的差别，两ä种宗教在强化道德律令方面，在警告人们不得杀生、不得偷盗、不得淫乱ກ、不得说谎等等面，却是惊人的一致，几乎是一本书的两个ฐ译本。那么เ十字与新月之间为什么会爆了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圣战？他们用什么魔力驱使那么เ多人从东边杀到西边又从西边杀到เ东边，留แ下遍地的骨和数以万计孤儿寡母的哭嚎？在黑云低压以及人们不会永远记住的旷野，历史只是一场词语之间的战争吗？是词义碰撞着火花？是词性在泥泞里挣扎？是语法被砍断了手臂和头颅？是句型流出的鲜血养肥了草原上的骆驼草，凝固成落日下抹一抹的闪光？……
语言迷狂是一种文明病，是语言最常见的险境。指出这一点，并不妨碍我每天呼吸着语言，吸吮着语言，在语言的海洋里毕其终生，被一个个词语引人新的思维和感觉。一次次对那次辽宁之行的回想，只是使我多一点对语言的警：一旦语言僵固下来，一旦语言不再成为寻求真理的工具而被当作了真理本身，一旦言语者脸上露出自我独尊自我独宠的劲头，表现出无情讨伐异类的语言迷狂，我就只能想起一个故事。
人们一般不会明白他在咒谁。
四川的很多地方แ，描述本领ๆ高强的人是“凶”，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好凶呵。”
由此看来，在很多中国人的语言里，知识和技能总是与恶事狠、凶、邪、害等等互为表里。两ä千多年前的庄子，甚至早就对一切知识和技能表示ิ过优虑和仇恨。“天上之ใ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圣人之利ำ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庄子《内篇第十》。他认为只有消เ灭了知识，盗国者才会铲除；只有捣毁了珠宝，盗财者才难以滋生；只有砸掉了符印，人们才会变得本分忠厚；只有折断ษ了秤具，人们才不会计较争夺；只有破坏了法律和教义，人们才可能领悟自然而终极的人生之道……庄子的愤懑，在技术日益进步的现代，成为了一个ฐ遥远的绝响，一注天际之外微弱的星光，不会被大多数人认真对待了。但是在语言的遗产里，至少在我上面提到的南方แ很多方言里，仍然俏悄地与人们不时相遇。
他从警察那里领ๆ回了拉链拉不上的黑皮包，向警察说了很多痛改前非的话，就不再吭声了，怯怯地坐上摩托后座，偷偷打量我的眼色。一直跑了几公里之后，我才觉得身后这个ฐ人挪了挪脚，臭味被风吹散了一些。
我指了指镜子的方位。
“你没戴个帽子？”
“我……从来不做田里的工夫。”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老四渡了通天风
四方大路空悠悠，
夜里，我们已经入睡好一阵，被一声暴怒的推门惊醒。点点燃油灯，现黑相公怒气冲冲地在床上大口出气。
“哪个呵？”
孔子的“君子远疱厨”当然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不忍看厨房里血淋淋的宰杀场景，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口吃肉，特别ี热爱瘦肉干、佛教徒的戒杀生甚至戒荤腥，也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们不知道植物同样是生命，在现代生物学的揭示下，一棵树除了不能出求救的呼叫，同样有痛感，有神经性反应，甚至可有灵活的身体动作。但我们能嘲笑他们的情感形式？或者说，我们能ม在什么意义上在什么เ程度上来嘲笑他们的某种荒诞和虚伪，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鼓励每一个ฐ人乃至每一个孩子大举ะ屠宰小鸡、小狗、小猫、小天鹅以及一切可吃的活物，如果我们看到一个ฐ孩子在进行这种血淋淋的狂欢，没有任何心灵的悸动不安，荒诞和虚伪诚然没有了，但生活是否同时也少了什么เ？
他是毫无道理的。
他自己没有子嗣，只有个干崽，是平江县的。根据本地人的习俗，生了娃ใ崽之后第一个ฐ撞进家的客人，是这个娃崽的“逢生干爷”或“逢生干娘”。罗伯很多年前有一次到平江去贩枞青，去路边一户人家讨口水喝，刚好撞了弄璋之喜，也就干爷了一回，后来每次到平江，记得给干崽子带一包红薯。他没料é到干崽子后来人了红军，竟然当上了将军，进了城以后还接他到เ南京住。他说他是个没福气的人，上了南京大码头之后，被将军夫妇接到小乌龟车里，车一动，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忍不住大喊大叫，一定要下车。最后，将军只好陪着他走路，汽车在身后慢慢随行。
听说将军逢年过节都给他寄点钱来，我不免羡慕地打听。
他把侄儿谈够了，把伯父的架了摆够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烦恼体会够了，这才背着双手，低下头走向他的茅屋。他的背脊想必是难以承受人们太多怀疑ທ的目光，一眨眼就驼了下去。
根本听不清本义แ的叫声——被山谷的气流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从很远很远的谷底传来几声蚊子叫。
“莫急，”罗伯也气喘吁吁了，“你的哲学学得好，你说这号天气是现象呢？还是本质呢？”
副主任大喜。“穿泡了吧？把戏玩不下去了吧？”
给我讲这个ฐ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神色飞扬，说事情奇就奇在这后面。他说黑丹子一走进本义แ的家，就神了，不仅熟门熟路，晓得吊壶、尿桶、米柜各自的位置，而且一眼就认出了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本义。她泪水一涌ไ而出，喊出了本义แ哥的名宇，倒地而拜，抽抽泣泣。本人耳朵更背了，费力地睁大，见满屋子陌生人面，不知生了什么เ事。直到他填房的婆娘从菜园子回来，向他吼了几句，他才明白了几分。他完全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崽，眼睛鼓得铜钱大。“要钱就要钱，讨饭就讨饭，做什么鬼？人还没有做成个样，如何就做起个鬼来了？”
“说什么？”
“你作为ฦ一个党的干部，肯定了解真实的情况。”
我这才把他想起来，想起了当年我到他那里刷写毛主席语录，而且注意到，他虽然鼻尖上挂着一颗鼻涕，要落不落的。他脸上每一道皱折里都有肥沃的污泥，却居然一点也没见老，红光满面，声气硬朗，还像以前那样，身上套着一件油污污的棉袄，两ä只手箱进袖子。唯一的变化，似乎ๆ就是胸前多了一枚什么县教师进修学校的校徽，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
“你还住在……神仙府？”
“喜迁新居，喜迁新居。”他笑了笑，一只手提着一节泥糊糊的藕，朝防空洞里指了指。
“这么潮湿还能住人？”我大吃一惊。
“就不懂了。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是鱼变的，鱼一年到头游在海ร里，什么เ都不怕，怎么一活成了人反而怕什么เ潮湿？”
“你不得病？”
“惭愧，我这一世人，什么好东西都吃过，就是不晓得药是什么เ味。”正说着，一个婆娘匆匆地来了，说她家园子里一只大南瓜没看见了，问是不是马鸣摘了。马鸣立刻๑怒目而视，“你如何不问我杀了人没有？”见婆娘了呆，又逼上前咬紧ู牙关崩出一句：“你如何不问我杀了毛主ว席没有？”接着朝地下碎了一口，忘了我这个客人，扬长而去。
远处有几个娃崽嘻嘻笑。被他眼角里瞟了一下，又骇得四散奔逃。
他就这样气呼呼地走了。我最后看到เ他，是离开马桥的时候。我看见他又在例行的站山，扶着一根拐棍，孤零零独立在上的后面那个坡上，远眺前面迷迷茫茫的田野，还有浮ด游在山冲里的粉红色晨光。好像看得十分人神。我还听到他哼出一种奇怪的音调，似乎ๆ是从肠子里挤出来的呻吟，但居然是电视观众十分熟ງ悉的旋律。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๐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我没敢招呼他，不便打搅他蝴蝶般的雅兴。
我后来才知道，马鸣对我说过几句话，算是对我最大的礼遇了。好几年来，他同村里的人完全绝交，对谁都没有一个好脸色；更不愿意说话。他天天游山玩水，天马行空，冷眼入世，有一次一个娃崽子在水塘里，村里的其他大人都没有看见，只有他在坡上看见了。他救出娃崽，对娃崽父母事后的感谢却不屑一顾，把人家送上门的腊猪肉统统丢到粪池，说莫污了他的口。他情愿吃蚂蚁和蚯蚓，也不吃俗人的俗食，更不愿意接受村里人的恩惠。
他已经搬出神仙府了。马桥最古老的这一栋大宅已๐经坍塌。志煌带着一些人，拆了些屋基土去熬硝。一些烟砖也还可用，村里人就拿去砌了个ฐ路边的凉亭，也给他砌了一间小房子。他笼着袖子去看了看，并不搬进新屋去住，一种决不苟且求和的姿态。他情愿钻防空洞。
他在洞子里睡得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是野宿山上枕风寝露。有人曾经问他睡在山上怕不怕被什么野物吃了。他说吃了有什么เ要紧？他人一辈子吃了不少野物，理应被野物吃回去，这才叫公平。
这些年来，他最恨了个ฐ人，先是恨本义，本义之后就是恨盐午：他总是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妖孽”，不知冤仇何来。其实他们三个人的面相倒有些相似，都是削长脸，双眼皮，下巴๒稍稍下塌，翘得上面的下嘴皮撮出来，就有点地包天。偶尔想到这一点，我突然有一种无端的猜测。我想象在本义和盐午死了之ใ后，马鸣将在他们的坟前—一哭拜，眼泪鼻涕畅流，让人们觉得有些惊奇。我想象将来可能有另一个烂杆子传出话来，说马鸣曾经说过，他与本义แ和盐午其实是血亲，都是多年前希大杆子参见词条“乡气”留แ下的种——用马桥的话来说，叫作隔锅兄弟。
隔锅兄弟，有时也叫借锅兄弟，指兄弟共有一个父亲，却从小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不在一个家庭长大。骨肉分离，是出于名正言顺的过继，还是出于瞒天过海ร的私生，还是迫于劫乱之下的飘泊离散，在这里并不重要，没有相应的命名来给予区分。一是隔锅，二是兄弟，有这两条就足够了，马桥人似乎更注重这两ä方面的关键事实。我想象，传出话来的烂杆子曾经问过马鸣，他这样说有何证据？马鸣回答：希大杆子离开马桥时，亲自向他说过的——当时他还只是娃崽，也他娘的不相信，朝希大杆子吐了一通痰。直到เ后来，他长大了，现村里确实只有他和本义แ，还有盐午，活脱脱就是姓希的那个鸟样，这才相信他亲爹真地没做好事呵。
我想象马桥人听说这些，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像一群中ณ了毒药的蟑螂。他们看着马鸣从地坪里轻轻飘过去的身影，还有偶尔从眼角里射来的一道冷光，谁也没有勇气上前去，叫住他，把事实作进一步的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