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在他们往日的经验里：掌握着知识和技能ม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天然地具有一种侵夺和强霸的可能。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เ的隆隆机器，从天上给他们丢下了日本人的炸弹；就像他们第一次看到的扩音器，割掉了他们的自留แ地一类“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怎么能不担心，以后遇到的其他高人，不会给他们留下同样的伤心事？
四川的很多地方แ，描述本领高强的人是“凶”，与“狠”，近义。他们会感叹有本领的人：“好凶呵。”
我带的钱不够，下午又取了一笔钱去，替他交足了罚款、生活费、教育资料费等等，把他领了出来。领ๆ他之ใ前还有一个小小的波折：大概是因为囚犯太多，登记有误，监管人员不知道他关在哪个ฐ监仓里了。他们忙不过来，让我干等了两三个钟็头，最后同情我。让我破例进入监仓区去，一个ฐ个仓号自己找。我看见两ä大排灰色的铁门一直排向远方，每张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挤满了面孔，或者说，是从各个ฐ角度拼揉成一个四方块的诸多眼睛，紧ู密程度过了刚出冰冻盒的肉砖。我被所有的眼光咬住，被它们期待着。我从第一号开始，费力地要求每一个四方แ形的肉砖暂时分解一下，裂ฐ出一条缝，让我朝缝里大喊一声胡魁元的名字，然后把耳朵凑上去，静听里面的动静。我听到了嗡嗡嗡的嘈杂声音，闻到เ了某种尿和汗的酸腐气味，还有自己一次次的失望——无人应答。
他从警察那里领回了拉链拉不上的黑皮包，向警察说了很多痛改前非的话，就不再吭声了，怯怯地坐上摩托后座，偷偷打量我的眼色。一直跑了几公里之后，我才觉得身后这个人挪了挪脚，臭味被风吹散了一些。
“我倒是从来不晕街，就是……晒。”
“你没戴个帽子？”
他回头看了看。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水壶，才把我当水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老大走了东南岭，
老四渡了通天风
仲琪掌握了村里很多秘密，从不轻易公之于众。有时顶多只说一个话头，人家一追问，他就得意地吊胃口：“你猜呵，你猜呵。”让别ี人永远听得不明不白。他只愿意与黑相公分享秘密，今天说一条：“复查屋里昨天有一堆鸡毛”；明天又贡献一条：“罗伯前两天在岭上跌了一跤”；后天再压低声音透露：“水水的娘家来人了，挑来了两个猪娃。”
夜里，我们已๐经入睡好一阵，被一声暴怒的推门惊醒。点点燃油灯，现黑相公怒气冲冲地在床上大口出气。
语言的力量，已经深深介人了我们的生命。语言是人的优势，人可以怜惜动物没有语言，因此没有知识，不能ม组成社会，不能ม取得文化积累和科学进步的强大威แ力。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动物永远也不会因为叫错了一个声音，就长时间像复查一样失魂落魄，直至最后几乎失去生存能力。在这一点上。语言也使人变得比狗还要脆弱。
孔子的“君子远疱厨”当然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不忍看厨房里血淋淋的宰杀场景，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口吃肉，特别热爱瘦肉干、佛教徒的戒杀生甚至戒荤腥，也是一种情感形式。他们不知道植物同样是生命，在现代生物学的揭示下，一棵树除了不能出求救的呼叫，同样有痛感，有神经性反应，甚至可有灵活的身体动作。但我们能ม嘲笑他们的情感形式？或者说，我们能在什么เ意义上在什么程度上来嘲笑他们的某种荒诞和虚伪，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如果我们鼓励每一个人乃ี至每一个孩子大举屠宰小鸡、小狗、小猫、小天鹅以及一切可吃的活物，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孩子在进行这种血淋淋的狂欢，没有任何心灵的悸动不安，荒诞和虚伪诚然没有了，但生活是否同时也少了什么เ？
我暗暗佩服，罗伯灵机应变，而且出口成章，虽然总是睡眼惺松之相，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一下就说到听者的痒处。
他自己没有子嗣，只有个干崽，是平江县的。根据本地人的习俗，生了娃崽之后第一个撞进家的客人，是这个娃ใ崽的“逢生干爷”或“逢生干娘”。罗伯很多年前有一次到平江去贩枞青，去路边一户人家讨口水喝，刚好撞了弄璋之喜，也就干爷了一回，后来每次到平江，记得给干崽子带一包红薯。他没料到干崽子后来人了红军，竟然当上了将军，进了城以后还接他到南京住。他说他是个没福气的人，上了南京大码头之后，被将军夫妇接到เ小乌龟车里，车一动，立刻๑感到天旋๙地转，忍不住大喊大叫，一定要下车。最后，将军只好陪着他走路，汽车在身后慢慢随行。
罗伯要求很高，不能容忍这种含糊，必须进一步强调他的侄儿，“猪嬲的，也没有看见他写个ฐ信来。你们说养崽有什么用？未必就真地那样忙？城里我不是没去过，忙什么忙？一天到晚就是耍。”
他把侄儿谈够了，把伯父的架了摆够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烦恼体会够了，这才背着双手，低下头走向他的茅屋。他的背脊想必是难以承受人们太多怀疑的目光，一眨眼就驼了下去。
他把刚学会的现象本质一类哲学也用上了。说完脱下祆子，扎起袖口。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ຂ，扛起一块岩砖就往渡槽那一头走去。他这一手倒也厉害，在场的人不好意思干干地看着，看看旁้人也动了，恋恋不舍走出温和的角落，三三两ä两硬着头皮撞入寒风。
根本听不清本义的叫声——被山谷的气流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从很远很远的谷底传来几声蚊子叫。
他们一行六人，除了黑丹ล了，还有两个警察，一个镇委会副主任以及两ä个好事的干部随同前往。离马桥还有好远，他们就下了车，让黑丹子在能面带路，看她是否真地记得前生的情景。女子说，前生的事，她只记得个模模糊糊的大概，可能要走错。但走一段看一看，她一直朝马桥而去，走得尾随于后的人心里毛。
副主任大喜。“穿泡了吧？把戏玩不下去了吧？”
三耳朵结结巴巴，绕到เ了他亲生父亲的事。
“说什么เ？”
：……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眯眯地说，本义แ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帐。大家一脸的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๐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他画得一脑แ壳的汗，反什么เ动呢？”
“你没看见他画ฑ龙，一眨眼就画一条。”
“画ฑ龙不是奇事，是个ฐ漆匠都画得。”
“他还教得书。”
“李孝堂不也教书？”
“李老倌哪有他教得好？”
马桥的后生举出一个例子，说盐午解释“脖子”这个词时，足足解释了十几分钟。什么เ叫脖子呢？就是人的脑袋和肩膀之ใ间呈圆柱体形状的包容了很多管道的可以伸缩也可以旋๙转的肉质物体，你看看，这是什么เ水平？李孝堂能ม够解释出这么多学问？脖子就是脖子，李老指肯定只能ม把自己的颈根拍两拍，完事。那ว也算是教书？
龙家滩的人说：“我看拍两ä下还好些。”
关于盐午到底怪不怪器的问题，关于他是画不像毛主席还是故意不画像的问题，到底反不反动的问题，他们争论了好久。龙家滩的人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脚，对方人冒三丈。随手把茶水泼在他的脸上。要不是旁人劝住，事情就闹大了。
我在前说过，奇怪总是被责怪。“怪器”一词总给我隐隐的不安，不会通向什么好的结果。公安局和马桥人最终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面对反动标语，不怀疑盐午的同锅兄弟盐早，也不疑邻村其他的四类分子，主要原因是盐早没有盐午怪器，其他人也不及盐午怪器。他们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不假思索不约而同地把聪明认定为敌人，把才智认定为险恶——尽管对聪明和才智不无暗暗的崇拜。与其说他们在追查反动标语，如说他们早ຉ就看出来了，“怪器”这个异常的词，迟早是要关进监狱的。盐午聪明一世，可惜没有慎实这个ฐ词的含义，没有慎察这个词在马桥语言中的凶险指向，多年来得意于自己้的怪器，一个劲怪器地讨好于部和乡亲们，怪器地经营着自己้的命运，忙得过于乐观了。
他在大狱里是否有所醒悟，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坐牢也有些别出一格，不放过任何可以怪器一下的机会。在那个连裤ไ带都收走了的地方，他居然成功地自杀了一次。他好几个夜里捂住肚子在地上乱ກ滚，哼哼叫叫，引得医生来给他打针。他把针ฤ药瓶偷偷地藏起来，最后，把药瓶打碎，吞到肚子里去。
他泪流满面，满口是血，昏迷过去。管教人员把他送到医院里抢救。医生听说他吞了玻璃碎片，说透视也没法查出位置。手术更没法做，根本就没有什么救治的可能ม了。奉命背着他上医院的两ä个小囚犯一听，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引医院里的一个ฐ伙房老倌相，幸好老人还有经验，建议给他灌韭菜，说没切断ษ的韭菜稍稍烫熟ງ，灌下口去，就可以把肠胃里的玻璃碎片缠住，裹住，最后混在便里拉出来。医生们将信将疑地做了，事后翻出粪便里一团团的韭菜，里面果然有玻璃片，十分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