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立即有人附和，是的是的，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好。他们说起以前的某月某日，某位女子也是好不和气，害得船翻了，人落到水里，怎么เ游也到不了岸，硬是碰了鬼。
马桥语言中的“不和气”也泛指好，卓尔不群，出类拔草，凡出众等等。以这个词来描述本义的年轻婆娘铁香，外人没有理由á不为ฦ她的前景捏一把汗。
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们无法相信那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那ว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新墙如豆腐。一块岩头已๐经翘出一头，另一块正在松动，粉渣稀稀拉拉往下泻。旁边是供销社的老黄，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老黄看见了本义，“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砌得好好的拆什么เ！你们不心疼你们的劳力，我还心疼我的砖哩。四分钱一口砖你晓不晓？”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我的心头一震、没想到เ事隔多年，明启还活在马桥，活在马桥下一辈人的驱逐里，以他的一袋面粉，以他的失格和破落立下了一块不朽的口碑。这块碑说不定将在马桥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本义，没有了复查或其他人，也没有了我，甚至没有了树下唱歌的娃崽。
我体会，公社干部是无意反对马克思的，也并不知道那ว一本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说了些什么，是否有害于他们的禁山育林或计划生育或者打平伙分狗肉。不，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大在乎。他们瞪大眼睛，只是对马克思著作里一切听不太懂的语言恼怒，感到他们的话份正在受到เ潜在的威胁和挑战。
当然，如果把这些反应完全看成防卫过度。是大大的天真。事实上，一种不熟悉的语言，就是一种不可控的语言，它差ๆ不多也就是一种不可控的权利ำ。不论它表面上的政治标志如何，它都具有实际上的离心力，造成信息通道的阻抗和中断，形成对执政者话份不同程度的削弱和瓦解。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门，打开来，黑洞洞的外面没有人影，只有一根圆木直愣愣捅进房来。我终于看清了，随后进来了盐早，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身子是很多锐角的奇怪组合。尤其是一轮喉骨尖尖地挺出来，似乎眼看就要把颈脖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多白少，一张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偶尔说出几个短短的音节，也有点含混不清。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我的问话报以点头或摇头，使谈话得以进行。我后来知道，这还不是我们谈话的障碍，即便他不是一个ฐ牛哑哑，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除了敷衍一下天气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谢绝这一筒我根本没法带走的木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点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点头或摇头有更多的表示。他沉默着，使我越来越感到เ话的多余。我没话找话，说你今天到龙家滩去了，说我今天已经到过你家，说我今天还看见了复查和仲琪，如此等等。我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把一块块沉默勉强连成谈话的样子。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ม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我也不能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ฐ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ณ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在马桥的这个ฐ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ไ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少年举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ä步，差ๆ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畜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马文杰一夜未合眼，第二天起床，看见门口的公鸡拉长了颈根，却没有声音，不觉有点奇怪。自己无意中ณ拍了一下桌子，现还是没有声音，就更奇怪了。他借住在一个旧ງ道观里，堂前有一口古钟。他走到钟前，试着敲了敲钟，现还是没有声音，不免有些着急。抡着钟锤使劲地敲，一直敲到เ附近的人都跑来了，齐刷刷็向他瞪大惊恐的眼睛。他这才明白，不是钟็没有声音，而是自己聋了。他放下钟锤，没有说什么。
下午，一个ฐ做郎中ณ的朋友来，来看看他的耳疾。他向来客讨点烟土。朋友比划ฐ着问他，你天天打蘸练功，不是不沾烟的么เ？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意思是自己受了点凉，寒重，要点烟来驱寒解表。朋友便给了他一包。
他意思很含糊。但盐商讨得这句话已๐经很不易，回家，竟然现叫花子已经散去，只留แ下四个自称是五袋的小丐头，围一桌酒肉海吃，也算是留有余地，不过分。
九袋爷不仅有丐德，还有丐才。河边有一个五莲禅寺，有一颗从普陀山请来的舍利子，香火很旺，即个和尚眼看越长越肥了。但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讨回过一碗米，怕得罪菩萨，也不敢去那ว里强取。戴九袋爷不信邪ิ，偏要刷็刷这只“碗”。他独身前往，求见住持法师，说是疑心寺里所藏舍利ำ子的真假，想亲眼看一看。和尚没有提防，小心翼翼的从玻璃瓶里取出舍利，放到เ他手中。他二话不说，一口就将那颗舍利吞下了肚去，气得对方浑身抖，揪住他的衣襟就打。
“你是说哪样了？”本义แ还没听懂。
铁ກ香脚๐一跺，“就给你了。”
“给我什么？”
铁香扭头望着门上，“跟你睡觉！”
本义แ吓了一跳，舌头僵直得搅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神婆子？……娘哎娘，我的箩筐呢？”
他逃进里屋。铁ກ香追上去问：“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手，这脚๐，样样都是全的。跟你说实话，我还有点私房钱。你放心，这肚子里是个读书人的种，你要，就要。不要，就做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生得娃崽，我身子好……”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你找到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香气得用—跺，不一会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后来，本义拜托同锅兄弟本仁，打这个神婆子走路。本仁上门时，现女子已经在切猪草了，擦擦手起身让坐，找吊壶烧茶，倒也看得顺眼。看见女子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ฐ能ม下崽的模样，嘴里含含糊糊，送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后来对本义说：“神是神一点，身体还好。你不要，我就要了。”
这一天，铁香就住在本义家，没有回去。
事情就这么简单，本义แ没请媒人没费聘礼，捡了个便宜。铁香也一了心愿，用她后来的话来说，她当时受不了政府的管制和四个ฐ母亲成天的哭哭泣泣，受不了邻居一个小染匠天天的威แ胁纠缠，一横心，只打了一把伞出门，誓要找个共产党做靠山。她居然一举ะ获胜，几天之后果真领ๆ了个复员革命军人兼党支部ຖ书记回家，让左ุ邻๑右舍刮目相看，干部们看着本义胸ถ前抗美援朝的纪念章，对她家也客气了几分。
他们双双到政府登记。政府说她年龄太小。过两年再来。她好说歹说不管用，杏眼一瞪了横，对管公章的秘书说：“你不登，我就不走，把娃崽生在你这里，说是你的种。还怕你不养我！”秘书骇了一跳，满头大汗手忙脚乱ກ地办手。看她和新郎的背影远了，还惊魂未定地说，好神的婆子，不会来二回了吧？
旁้边的人也啧啧摇头，说到底是九袋爷的千金，吃过百家饭的，脸皮比鞋底还厚。这以后如何得了？
本义后来也慢慢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他很难说是一件美事。铁香比他小了十多岁，就有了在家里脾气使性子的权利，有时候神得没有边，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咒马桥弓这个ฐ鬼地方，是人过日子的地方么？她咒马桥的路不平，咒马桥的岭大瘦，咒这里的滂眼淹得死人，咒这里的米饭里沙子多，咒这里的柴湿因此烟子特别ี呛，给这里的买根针ฤ买个酱油也要跑七八里路。咒来咒去，免不了要咒到本义แ。她咒一咒也就算了，有一次居然咒一声就狠狠切下一颗血淋淋的鳝鱼脑壳。天下还有王法么เ？他本义好歹也是她的老馆，好歹是个书记，如何与鳝鱼脑壳搅在一起？
本义老母还在的时候，对媳妇也莫可奈何。一旦惹得她了毛，连老人也不放过：“老不死的家伙，我不怕你几十岁几十斤ภ，河里没有盖盖子，塘里也没有盖盖子，你去死呵！你何事不去死呢？”
一般来说，本义对这些话装ณ耳聋，也确实有点整。即便有时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老子锄死你”，只要婆娘暂时闭了嘴，他也不会真动手。他最威风的一次，是一巴掌打得铁香滚到เ一群惊飞四散的鸭子里面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次是正气压倒邪气，东风压倒西风。铁香爬起来就去投塘，被村里人拦住了，只好跑回娘家去，三个ฐ月没有音信。最后还是本仁备了两斤薯粉两斤ภ粑粑，代表同锅老弟去与铁香讲和，用土车子把她推了回来。
在上面的叙述中，读者可能注意到เ，我笔下已经几次出现了“神”字。可以看出，马桥人的“神”用来形容一切违反常规和常理的行为ฦ。在这里，人们最要紧的是确认了的庸常性质，确认人只能ม在成规中度日。任何违犯成规的行为，从本质上说都不是人的行为，只可能来自冥冥中的莫测之物，来自人力之ใ外的天机和天命。不是神经质神的第一义，就是神明神的第二义แ。马桥人用一个ฐ“神”字统括这两种意义，大概ฐ认为两ä者的差别井不重要。一切神话都是从神经质式的想人非非开始。
一切神坛前都有神经质式的胡言乱手舞足蹈。也许，神经质就是神的世俗形态和低级品种。而一切“神”、“神勇”、“神效”、“神奇”、“神妙”、“神通”，作为ฦ对常人能力限度的一时僭越，往往伴随着人在近乎ๆ神经质状态下的痴迷和狂放，是无意识或非意识得到良性运用的结果，也是人对神的接近。
铁香神到了这种地步，人们都说她有神魔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