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青不会做馒头也没有干崽寄钱，但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也使他的格略略๓高升。村里分红薯或豆子，到了他这一份，干部手中ณ的秤杆子总要挑高些，以示对他的尊重。
很有点可惜的是，人一有了格，就容易昏头，尤其是像明启这种因为某种机遇而不是因为实力就得了格的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他的馒头名气远播，县里开大会，有时也喊他去做白案。不知道是第几次进城的时候，他认识了县政府招待所扫地的李寡妇，一来二去两个人勾搭上了。寡妇毕竟是城里生长的，见识不少，懂得床上如何温存，而明启从伙房揣去的白馒头，也颇让寡妇母子消机解馋，如此天长日久，竟也情深义厚海誓山盟起来。最后，胡启于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一整袋特批给县委长的富强粉偷偷扛到เ了李家，顺手捎去了一个ฐ猪脑壳。
“话份”在普通语中几乎找不到เ近义词，却是马桥词汇中ณ特别ี紧要的词之一，意指语言权利，或者说在语言总量中占有一定份额的权利。有话份的人，没有特殊的标志和身分，但作为语言的主导者，谁都可以感觉得到เ他们的存在，感觉得到来自他们隐隐威แ权的压力。他们一开口，或者咳一声，或者甩一个ฐ眼色，旁人便住嘴，便洗耳恭听，即使反对也不敢随便打断话头。这种安静，是话份最通常的显示ิ，也是人们对语言集权最为默契最为ฦ协同的甘心屈从。相反，一个没有话份的人，所谓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白说，人们不会在乎ๆ他说什么，甚至不会在乎他是否有机会把话说出来。他的言语总是消散在冷漠的荒原，永远得不到回应。这种难堪的事多了，一个ฐ人要保持开口的信心，甚至要保持自己正常的声功能，是不无困难的。盐早ຉ最后几乎成了一个真正的牛哑哑，就是话份丧ç失的极端一例。
这一切，往往比会议的具体目的更为ฦ重要。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多半的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长沙后了。我伸出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日，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
我还是去了，在人们嘻嘻窃笑之下走向了那张黑洞洞的门。我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装种籽的葫芦，还有很多狰狞的干蛇皮，像五颜六色的壁毯。我看见主ว妇果然蓬头垢面，脑袋大，吃下去的饭都长了这只头似的，额头上亮着一处显眼花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แ下来的。她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亲热让我有点怪异。她端来一碗茶，莫说喝，就是看一眼，碗边上腻腻的一圈黑污也让我好恶心半天。有这样的主妇，家里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的地还坎坷崎岖，行走时一不小心就可能扭伤脚踝。各种颜色的衣物，其实都成了一种颜色，一种糊糊涂ิ涂的灰暗，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妇突然从那ว里面拖出一件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件东西居然有鼻子眼睛，是个娃崽。居然一直不哼一声，在刚ธ才哈哈大笑下也不曾惊醒，任凭三两只苍蝇爬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
这当然有些吝啬，也有些虚伪。我本来可以拿出三十块、四十块、五十块或者更多的钱，但我没有。打二十块就够，是我没有明言的权衡和算计。二十块做什么呢？与其说是对盐早的同情，不如说是支付我的某种思念，赎回我的某种歉疚，买来心里的平静和满足，也买回自己的高尚感。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迅地哼起歌来，就可以使自己迅地摆弄起照相机，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恶心的破房子然后逃入阳光和鸟语，实在很便宜。我想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今后的回忆充满诗情充满玫瑰色的光辉，实在很便宜。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แ说对哥哥的嗷嗷ç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老小老小，你只能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เ气呢？”
他是个有知识的人，说起后来文绉绉的不大容易懂。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义。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ຘlicນ，而是指部落领或国家帝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lic，严å格地说来，并不会适。把“私有制”、“公有制ๆ”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我不知道光复为什么要重视这样一个铁皮瓶盖。也许，那个ฐ小瓶盖还能换回钱？或者他只是恼怒娃崽这种马虎处事的态度？
“你还我的天宝呀！”
马慢慢才听明白。在他去上面开会的这一阵，县里生了“规劝犯”的暴动，先是杀了抱落乡的三个ฐ工ื作队员，又计划更大的暴动，不料密信被政府劫获，政府只得先下手为强，把暴动头子从快处决——其中ณ就有这些女人们的丈夫。她们见丈夫被叫去开会，好几天没有回来。最后，政府通知她们去一个ฐ叫荆街的地方领取遗物，事情就这么เ简单。
他掏出一大把铜钱，比盐商的铜板多得多。闪闪亮，引得很多小把戏围上前来看。
盐商赶紧上前给他打扇。
这么说，她同任何人都熟不起来。
她只代表一种公务，一种叫做万哥的概念和符号，没有笑容、质感、体温以及会意的一瞥，因此在很多人那里缺乏真实性，闭眼一想，只能把她当作似有似无的幻影。有人说她来历复杂，其实是大官的私生子，是当年一个ฐ土改工ื作队长下的种，十多年后母亲带着她进城去，又要验血又要喊冤，逼得她的风流父亲没办法，只好留她在县城里读高中ณ，偷偷供给她生活费和学费。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又有人说，她前几年闹文革时在县城里还是一个ฐ有名的学生头，到过北京到过上海，挎过盒子炮也坐过上牢，还被省里的军管机构用小汽车接到省城开过会，同中央什么大长一起照过相。这种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万姐二十六七岁了还没有谈婚论嫁，其实心里早有一个对象，就是她原来的一个ฐ同学，参了军。她每年都要去一趟广东，据说就是去看她的对象。可惜那个后生不知中了什么เ魔，居然入了林彪的政变“小舰队”，一旦受挫，下了大牢，好几年没有音讯，一直到เ他病死在牢里，他家人和没过门的万哥才得到消เ息。这种说法仍然不知是真是假。
对于我来说，她永远只是说法和传闻。她在说法和传闻中ณ流逝着青春，渐渐有了中ณ年人肤色的暗淡。
曾经有几个不正经的后生打过她的主意，见她在路上走，唱一些下流歌多方挑逗。见她充直不闻，使用污言秽语来报复：“哼。摆什么格呢2也没见攀上什么高枝。”
“你以为还是什么红花女？肯定早就成了军用品，被那个死鬼搞烂了，要不奶子何事有这样大！”
“莫看她装正经，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屁股翘起天高，还不是逗男人来搞？”
一阵浪笑。
她装作没听见。
马桥的兆青听说这件事，取笑那几个后生，说他们真的是了花癫，搞到万哥头上去了。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一个女子这么เ高的格，未必还嬲得进？
言下之意，格只是男人的东西，一旦套到女人头上，这个女人就算不得女人了，至少算不得纯粹的女人了，不宜后生们去下流了。进一步说，格是一种消เ灭性别的祸害，太高的格害死人，对传宗接代大有威แ胁。
不能说兆青的这些话有什么道理。但万哥，不，实际上的万姐——确实一直守身未嫁，到我离开马桥的时候，她还是天马行空一个人。不过，她也没在马桥继续呆上太久，一年多以后，她的亲生父亲死了配偶，又从五七干校回来官复原职，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了。
据说，她被送进了甘肃省一个国营大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