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这样。它对五六里开外任何声响的捕捉和识别，它不惜辛劳的狂奔式接应，总是成为我们夜归者的温暖，成为提前拥抱上来的家。
我多少年后重访马桥时总算认出了它，认出了它只有三条腿的一跛一跛。它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重新靠着墙脚闭上双眼睡觉。它又老又瘦了，多半的时候只能卧着，也听不懂ฦ长沙后了。我伸出手摸一摸它的头，它抽搐了一下猛醒过来，毫不客气地反过头来大咬一日，当然并没有真咬，只是用牙齿把我的手重重地夹了一下，表示威胁和厌恶。
多少年后，我再到马桥，又听到了满耳的“渠”字，又见到了一个个面容熟ງ悉或陌生的——渠。我没有见到เ作为“渠”的盐早。我想起当年他经常帮我挑柴，也曾屡屡被我们逗耍，比如常常乘他不备，偷了他的农药，拌了谷子去毒地老鼠，毒鸡鸭，或者干脆ะ拿到供销社退钱换面粉吃，让他背了不少黑锅，挨村干部ຖ的骂。
我还是去了，在人们嘻嘻窃笑之下走向了那张黑洞洞的门。我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装种籽的葫芦，还有很多狰狞的干蛇皮，像五颜六色的壁毯。我看见主妇果然蓬ศ头垢面，脑袋大，吃下去的饭都长了这只头似的，额头上亮着一处显眼花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แ下来的。她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亲热让我有点怪异。她端来一碗茶，莫说喝，就是看一眼，碗边上腻腻的一圈黑污也让我好恶心半天。有这样的主ว妇，家里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的地还坎坷崎岖，行走时一不小心就可能ม扭伤脚踝。各种颜色的衣物，其实都成了一种颜色，一种糊糊涂ิ涂的灰暗，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妇突然从那里面拖出一件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件东西居然有鼻子眼睛，是个ฐ娃崽。居然一直不哼一声，在刚才哈哈大笑下也不曾惊醒，任凭三两只苍蝇爬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
盐早的祖娘是个性子很古怪的人。白天要睡觉，到晚上倒要爬下床又是劈柴又是烧茶，有时候还哼哼地唱歌。盐早把她扶上了茅房，她偏不解手，盐早刚把她扶上床，她就屎尿交加臭气冲天。她呼天喊地地要吃酸蒜头，盐早好容易借来了，她又呼天喊地地要吃锅巴，把酸蒜头拔出碗外，满地都是。等到她把锅巴๒吃完了，她宣称自己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贴了背，诅咒盐早ຉ一心要把她饿死，诅咒盐早是个不忠不孝的家伙。好几年了，盐早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照ั看着这位老人，一个把他们兄弟俩抚养大的老人。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แ说对哥哥的嗷ç嗷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老小老小，你只能ม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气呢？”
当然也不能ม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泥”，也就是三寸浮泥。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ว没有权利阻拦。了解了这一点，外人也许可以明白，马桥后来实现推行合作社ุ，虽然难免一些人私下抱怨，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众人倒也顺ิ顺当当地入了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不通。
这倒接近了汉语“公”字的原义。中国最初的“公”字并不是指publicນ，而是指部落领或国家帝ຓ王，是“君”的同义词。用“公”字来翻译西方人的pubຘlic，严å格地说来，并不会适。把“私有制”、“公有制ๆ”一类西方名词简单地搬用于马桥，似乎也伏下一种名实相离的危险。
光复给我谈的一九四八，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经蚀变、真实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他对藕的可疑回忆和可疑信念？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马主ว任！马县长！师长！三爷！他二叔！……女人叫出各种称呼，纷纷抢上前来叩头，砸出蹦蹦蹦的巨响。
“你还我的天宝呀！”
“走？今天非同你理论个ฐ明白不可！你给我说清楚，是我要讨饭么？我今天是找你来讨饭么?”
他掏出一大把铜钱，比盐商的铜板多得多。闪闪亮，引得很多小把戏围上前来看。
“不要脸的你还敢说！”
“我说什么了？”
本义一急，就说起了马桥话，说得嘴巴要抽筋也没有什么人能ม听懂。但他看见那ว个臭婆娘远远地躲到了墙角，听懂ฦ了她嘴里真真切切三个字：“乡巴佬！”
领ๆ导后来找本义แ谈话。本义一点也不明白领导有什么เ可谈的。好笑，他这也算犯错误？这也算调戏？他不过是拍了一巴掌，拍在哪里也是拍，他在村子里的时候谁的屁股拍不得？他忍着性子。没同领导斗ç嘴。
领导定要他检查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
“没什么เ根源，我就是晕街。一到这街上，火就重，脑壳就痛，每天早上起来都像是被别ี个打了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我晕街。”
“晕什么街？”
领导不是马桥人，不懂ฦ得什么叫晕街，也不相信本义แ的解释，一口咬定本义แ是拿胡言乱语来搪塞。本义感到高兴的是，因祸ຖ得福，一巴掌倒是把他的处分拍下来了，他的差事丢â了，可以回家了！以后又可以天天吃姜盐豆子茶还可以每天早上睡懒觉了！他拿到เ回乡通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骂了一通娘，一个人进馆子狠狠地吃了一碗肉丝面，喝了三两酒。
多少年后，他有一次到县里开一个于部会，碰到自己在专署的老同事胡某，以前的一个小通讯员。胡现在当官了，在会上说的“三个关键”“四个ฐ环节”“五个落实”，本义แ完全听不懂了。胡轻轻顿着纸烟的动作，向右上方理一理头的动作，吃饭以后还要漱漱口而且用把小刀削苹果的动作，本义แ也感到十分陌生，十分惊讶和羡慕。他在老同事下榻的招待所客房里手足无措，对着明亮的电灯也睁不开眼。
“你呀你，当初是亏了一点，也就是一件小事么，不该处分得那么เ重。”胡抚今追昔，给了他一个已经削皮的苹果。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老同事叹了口气，“你现在是不行了，文化太低，归队也不合适了。你有娃崽没有？”
“有，一男一女。”
“好呵，好呵，年成还好？”
“搭伴你，锅里还有煮的。”
“好呵，好呵，家里还有老的？”
“都调到黄土公社阎家大队去了。”
“你还很会开玩笑。你婆娘是哪里的？”
“就是长乐街的，人还好，就是脾气大一点。”
“好呵，好呵，有脾气好呵……”
本义แ不知道对方的“好呵好呵”是什么意思，以为对方แ这样详细了解他的情况，会为他作出什么安排，给他什么好处，但终究没有听到。不过，这个晚上还是很令人愉快。他感激老胡事还没有忘记他，对他仍然客气，还接济他十斤ภ粮票。他还回想到多年前处长婆娘的那ว一个圆圆臀部，有片刻๑幸福的神往。散会的那一天，老同事还要留แ他多住一晚。本义แ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说年纪大了，现在更晕街了，还是回去好，老同事要用他的吉普车送本义一程，本义也连连摇手。他说他怕汽油味，平时路过加油站都要远远地绕道，根本不能ม坐车的。他旁边的一位干部ຖ证明，这不是客气话，马桥一带的很多人都怕汽油，情愿走路也不坐车。县汽车运输公司不久ื前把长途线路延伸到龙家湾，意在方便群众，没料é到一个ฐ月下来没有几个人来坐车，只好又取消那ว一趟班车。
老胡这才相信了，挥挥手，目送本义แ的身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