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孙望欢,总算是刚开始懂事的年纪了,除去爹娘兄姊之外,她最认得的就是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望儿,他名唤宗政明,小妳一岁,以后,就是妳的小小随从了。
娘亲和蔼地对她说着。
孙望欢不明白随从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看着小男孩苍白的容颜。他没有丝毫表情,脸孔严重缺乏情绪,简直宛如面具,死板板、硬邦ะ邦的,彷佛仅是在皮肤上画着虚假的眼耳口鼻。
小男孩的眼神相当直接,毫不矫饰地盯着她,令她小小的脑袋里直觉爬满诡异的感受。背脊麻起来,她退一步,向自己的娘伸出短小的手臂,喊道:
娘、娘!她要抱抱。
欸,妳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撒娇。妇人失笑,抱起她,模样有些吃力。以后,他会一直跟着妳,喊妳小姐……若有什么缘份,或许还不只如此呢……她打趣地说着,语末咳了咳。
孙望欢坐在妇人膝头,抬头望向自己娘亲的脸庞。不晓得是否天色渐暗的关系,娘的轮廓瞅来也有些不清楚……
感觉好象有人在看着自己,她转回头,果然和小男孩四目相接。
他的脸,又僵又硬,瞧起来假假的,真的很恐怖啊!
她吓一跳,忙抱住自己娘亲细瘦的颈子。
娘……欢儿怕鬼。
才刚ธ夕阳呢,哪里有鬼呢?不怕,不怕唷。妇人拍拍她背,轻缓地笑了。娘知道妳胆小又爱哭,所以找个人陪妳啊。
孙望欢的小脸皱成一团。埋在娘亲颈项,偷眼睇着那男孩,对方果然像鬼一样瞪住她。
她忍不住抖了抖。
娘……她的话语给咳声打断。
咳,咳。妇人用帕巾掩住嘴,模样似乎有些虚弱。
夫人,天凉了,回房去吧。一旁้伺候的大婶提醒道。
不……凉亭里有风吹来,妇人微微一笑。我还想再欣赏景致。谁知道,像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呢……她怜爱地揉紧怀中的小女儿。
孙望欢开心地捧着娘亲的面颊,亲上两ä口作为响应。
但是,好奇怪,娘的脸好冷啊……
令人难感愉快的目光始终缠绕不休,她烦了。再次用力转过脸,见那男孩还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好象如果就这样掉出来也不意外,孙望欢趁机对他吐了舌头,不高兴地嘟着嘴。
妇人只是轻抚她的头,在她有着一枚红痣的左耳边柔声道:
欢儿,爹娘给妳取名为望欢,就是要妳时刻存有盼望,时刻拥有欢喜。妳要永远保持乐่观进取的心,知晓吗?
知晓。孙望欢随口答应。
心里却直想着,该去拿张符咒贴在男孩额上,看看会不会让他消失?
呜……呜……
月华初上。角落里,传来细碎的呜咽声。
宗政明在庭园内左右张望,寻着轻细的声源,移动脚步,最后,在花圃的后面找到蹲踞的缩小身影。
小姐。他站定,开口唤道。
虽然年幼,但是他的语调却乎ๆ想象的低冷,几乎ๆ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声音。
孙望欢背对着外面,每次一听他开口就感觉可怖得脊ิ骨麻。但她现在没精神在意那种事。
颤抖的肩膀一顿,骂道:
你走开啦!呜……讨厌!
小姐,老爷在找妳。男ç孩平板冰硬地说道。
她捣着眼睛,哭得更凶。
不用你多事!我爹、我爹才不是真的想找我!今天是娘的忌日,我有偷听到,他们都说娘是勉强生下我之后,身体才会变坏的,是我害得她死掉的!哥哥和姊姊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都不肯理我了!
夫人已经过世一年。男ç孩的嗓音稚嫩,却诡异道出无情的话语。
那空洞至极的讲话方式相当奇特,好似仅仅透过表皮声,并不带任何血肉。无论语气或含意,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一个孩童的口。
孙望欢气得抬起头来,一把鼻涕๓一把眼泪的。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娘已经过世一年,所以我就应该不在乎,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吗?
死了就是死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一张白白的小脸像极僵尸。
你给我闭嘴!闭嘴!不许你这么说!她站起身朝他冲过去,忿怒地推他肩膀,怒喊:我不准你这样说娘!你给我道歉!推着推着,他始终摇晃身子又回到原处,没有其它反应。她终于气得打人了。
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如小雨,他没躲不避也未吭声,瞥视着两人在地面交缠重叠的影子,眼里却闪过一丝奇异。
快道歉!孙望欢没有现,只是用尽力气揍他。
她的力道虽不如大人,但他瘦小的身材也不够壮硕到足以承担。
男孩本来是直挺挺地接受殴打,最后还是跌倒在地,孙望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爬过去坐在他身上,再补上几记才满足停手。
他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却没喊一下疼。
眼未眨,也不曾企图还击,他只是任她骑在身上,冰凉地睇住她。缓慢伸出手,他以指从她未干的面颊撷取一些泪水,然后放进自己嘴里舔着。
这就是眼泪?他平声道出感想。
孙望欢瞠目结舌,没料他竟会这么恶心!
你好脏ู!脏死了!边臭骂,边翻身离开,还不忘踹他两下。
为什么เ妳要哭?他的嘴里都是咬破唇皮流出的血,和着唾液,说出的字句含糊不清。
为什么我要哭?为ฦ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很伤心啊!笨猪!她冒火拔起草,往他躺乎ๆ的地方奋力丢掷。
伤心是什么?草屑洒落在头上,他没有任何拨掉的动作,仅仅将视线移往下方แ,一双深墨的眼珠,冷冷地看着她。
伤心?伤心就是心会痛啊!她的胸口现在就好疼好疼啊!
心会痛,为什么?他躺在那里,黑眸瞅住她,询问的语气凉凉的。
为什……因为伤心啊!要讲几遍?
伤心是什么?问题绕圈,又回到原点。
有种诡谲不快的感受在脊骨处缓缓蔓延。孙望欢才大他一岁的脑แ子里哪里会懂得怎么说明解释,也都只是胡乱回答的。而且他都没看到她那么เ难过,只会一直问问问,问得她怒意沸腾,还横躺在那ว里,像个尸体一样瞪着她!
小拳头抖着,她大声道:
我早就觉得你很奇怪,原来你的脑แ袋是真有毛病!
脑袋有毛病是什么?
你……你……孙望欢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了,气得连尾都要翘起。
小姐……
她摀住耳朵,不想听不想听!拼命地想盖过他的声音,她大吼道:
你这个外人,我娘是可怜你才让你跟着我!你不要烦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没人理我最好了!我--我--我爹根本不是真心在找我!他一定也像哥哥姊姊一样怪我,因为ฦ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语无伦次喊叫到最后,她的泪水再度奔泄而出。
她颓然趴地嚎哭,男孩坐起身来,想要进一步地站直,却感觉双膝软弱无力,无法如意。
他用手撑地,困惑地重试一次,站是勉强站起来了,但身体好象歪歪的。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被她用力摸到的地方,都感觉又烫又热又闷。尤其是脸,还会辣辣的。
他觉得嘴有些湿,抹了一下,满手都是血水。他看着掌心黏稠的一会儿,就顺势擦在自己黑色的衣服上,毫不在意。
小姐,他再次开口,眼睛盯住她左ุ耳的红痣,因为她低着头,月光照得好清楚。老爷在找妳。
她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足以吵醒死人,就是不愿意响应他。
他站立半晌,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膀臂,将她给拉起来。还一时气力不足,只拉了一半,形成她半跪在他面前的姿势。
因为太过突兀,孙望欢没有任何防备,瞠着一双泪目彻底呆住。
你--你做什么?
走。去找老爷。他简单地道。
孙望欢瞪大眼。一时忘记反抗,就被他给拖着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又哭又吼地耍性子,喷出一把涕๓泪。
任凭她扭来扭去,他虽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但就是没有放手。她索性伸腿踢他一脚,结果两ä人双双跌倒。
痛……她撞到膝头,疼得咬牙切齿。
不小心想到,再没人像娘亲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又是悲从中来。
倒是冷凉的声音,执拗地在耳边响起:
走,找老爷。
简直像咒,像鬼一样缠身!孙望欢再也忍不住,拼命槌ຄ着地,哭喊得乱七八糟: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