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预感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我没有死,这让我高兴,又有些轻微的失望:那个支撑了我十九年的“死亡信条”在瞬间崩塌了。我是一条蛇,褪去一层皮后,一面欢喜着,一面又对旧皮恋恋不舍。
虽然没有死,我却离开了。
我睁开眼,再见不到เ林木茂密的校园,见不到高高耸立的“李达三楼”,见不到เ快乐的少年三五成群。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电更不用说电å脑,我一度以为这种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可我到เ了一个地方,这里连正正经经的牙刷็与肥皂都没有,只有成千上万个ฐ人在这儿生存着,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在欢乐悲吟、时而卑贱匍匐,时而傲然拂袖。这里应该还有黑地红纹的漆具、白烛红蜡、精巧铜灯、远游冠、悬在腰间的绶带与璧玉……这一切与他水乳交融,他—我梦里的男ç子,只能被这么个世界承载、滋养着,也创造、促动着它。
我不知该害怕还是该欢乐่地大口叹着气,一面忍受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头疼与晕眩。伸手去揉脸时,一张残缺的纸片从掌心飘落。拾起一看,是标志着“蜀”的地图,三分之一的“三分图”。像慢慢卷开一幅长轴,记忆也一点点舒展开:阿奇的生日宴并没有邀请很多人,闹到晚上九点多,同学们也都6续离开,只我与小盘留了下来。小盘趴在阿奇背上像一只胖乎乎的树袋熊,作为女朋友,她一面拉他的耳朵一面下命令:“不是说了要画一张大、大……大的三国地图的吗?画ฑ啊!一起画!”她喝了不少酒,口齿不清,脸蛋红扑扑的。阿奇说:我到网上下载一张你打印出来不就得了?小盘不答应,我跟着起哄,说:“一起画!快!”在两ä个女孩子半醉半醒的敦促声中,阿奇把绘图用的纸笔都准备好了。绘画是他的第二专业,他曾说倘若不读中文,一定会去考艺术系。
我们三人,分别占据了白纸的一角。
魏。
蜀。
吴。
用“蜀”来标志三国之一其实是不恰当的,譬如《三国演义》电视剧ຕ里被人大加诟病的硬伤:蜀军的旗帜ຒ上应该绣着“汉”字而不是“蜀”字;然而也算是约定俗成吧,我在地图上一笔一画描好一个篆体的“蜀”。接着是:成都、汉中、定军山、益州、西洱湖……这些简单的符号,为什么能引起我不同的情感?有时想笑,有时却想哭,有时很羞涩,有时很恼怒,每一种情感都缺乏็缘故地产生、变换……我双手忍不住颤抖,画得也出奇的慢。
“快哪……”小盘一推我,使最后一笔歪歪扭扭地完成了!
一瞬间,我看见天空悬浮ด着红色水光,红得艳丽ษ、迷离,也红得温柔。它将我迷惑了,使我几乎窒息,它传送了一个体贴的声音,渗入我四肢百骸,渗入我流动的血里:
“下次,我们相见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
“好。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我一定会记得你。”
我、我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打个电话!
就这样离开—离开:永别吗?
我茫然地站在陌生的城市,阳光是苏醒般的直射,前一刻我还身处深夜呢。我把写有“蜀”的地图叠好藏进鞋里,一方แ面是保证不会丢â失了它,另一方面,足底时时与它亲近着,使人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是三国吗……?乱糟糟地想,不知该往哪里去。我还真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真不可能找到一部手机吗?给我哪怕一分钟也好呵!至少该告诉妈妈我……我没有死!没有死!那么他也在这里?我的“爱人”?第一次用“爱人”来定义梦里的男子。倘若没有你,我不会来到这里,是吗?是的。
倘若不执拗地回答“是的”,我怎样面对这灰蒙蒙的人间?
小盘呢?阿奇呢?地图只有三分之一,他们到哪去了?我们还能再见到么?我靠在墙根,用同样肯定的口气做了回答:
总会遇见。
多希望这时便有个男子从蒙蒙飞尘里走出,向我伸出手,笑一声:“来了?我等得你好苦。”于是我……我用力敲了自己一下:南华,少做梦了!
打量四周,晨市初开,或高亢或含混的吆喝飘荡在低沉、潮湿的气压中,有劣质的头油味萦绕着,大街小巷都很破旧。一个女人一边系衣带一边从一处还算体面的宅子里走出来,潮红的唇衔一枚翠绿的簪子,这一抹红、绿,算是我初ม涉古代第一眼看到เ的—颜色。我怔忪地望着她,看她用白皙的手指把簪子斜ฒ插进乌ไ黑的髻,她忽然看向我,目光与我倏忽对接。我慌张地避开。不一会儿再把眸光转回,这女人已经不见。我追上几步,忽然一头牛“哞……”地冲我走来,我急忙闪开。一灰头土脸的男人走上前,赶着牛去远了。这个世界贫穷、倦怠,与我想象中ณ的高贵华美完全不合。
除了忍耐我无计可施。
忍到第四天几乎到了极限,身体摇摇摆摆的一毫力气也没有。四天来我不时看到เ年龄相仿的偷儿把手伸进别人钱袋。他们得手后也不显得有多快乐,被捉住甚至被殴打后也不显得多沮丧。这些偷儿也注意到เ了我,其中ณ一个还问过我是否愿意与他们一道讨生活。
“说什么哪!我可不是……”最初我像被侮辱般的拒绝。
“要不要来?”
他第二次问我时,我忍着饥馑,小声说:
“不,不用。”
他居然还来问了我第三次,一面问一面犹豫是否分我一点饼子,他真掰下了一小块。此时,蹲在地上的我慢慢起身。
“喂,你要去哪?”他在我身后道。
“你好烦呵。”我回头说。
“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后一个字说出来,“……心。”说出“心”字时,这个ฐ警告已毫无意义。回头的刹那,从我身后驰上的一辆马车撞上来,把我带倒在地!疼痛感并不显著,我只是挣扎着无法爬起来。真荒谬……空洞地想,难道连一面也见不到……就要死了吗?
“喂,喂喂……”偷儿的声音很远。
“带上她。”这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夫人……”
“带上她。”
有人在扶我,人影晃动。
“我自己还能ม……走。”我嘀咕。
“逞什么强呢?”她说。
“确实……可以。”
“那就真不管你了。”她笑吟吟道。
我不再说话。
一不说话后,我浑身便放松以至放弃了似的。有人把我扶上马车,我听到那女子吩咐人驾车慢行,感到马车徐徐地驰向一个我盼望已久ื的所在。女子的手指抚摩着我的肩,我把身体移向她,像个ฐ胆怯的生物急于寻找庇护。没错……是这个词,庇护。
“可以……睡吗?”我迷迷糊糊问。
“最好不要睡着。”
“我……困得紧。”
“不会再醒不来了吧?”她笑着问。
“那么,随便把我埋在一个ฐ地方……随便一埋,谢谢你……”我的声音断断续续,无法支持的疲倦。
“哪里至于,”她失笑了,“你安心睡。”她轻轻拍着我背。
这一睡便是一天。
醒来察觉自己躺在一张古代的“榻”上时,我第一反应是举起脚!果然鞋子被脱掉了!鞋里还有我从现代带来的念想呢!我俯身一看,榻边,鞋还在,里面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那……那ว个……”我张口结舌。
“醒了?”屋里的女人回转头,头闪烁着深栗的光泽。她手里拿着把小小的木工刀,走上前,在我预备起身时按住我的膝盖。
“怎么เ这样性急?”她笑笑,“找这个?”一面把地图递给我,一面道,“很新า奇的纸质呢。”
“我该走了。”我恋恋道。
她只是向我笑。
“容、容当……后报。”我这酸气十足的四个ฐ字使她忍俊不禁。
“别闹啦。”她说,顺带把我的鞋往远处拨了拨。
“我没闹。”
“你能去哪里?”她笑着摸摸我的头,“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我新做了桂花糖藕与酥皮鸭你要不要尝一尝?”
我就这么举了白旗,安然接受随后她对我的每一桩安排:换掉古怪的衣裳与鞋子,穿上真正的“汉服”,把头梳成未出嫁姑娘的式。梳好之后她捧着我的脸左右端详,满意地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我不喜欢这个型。”我虚弱地抗议。
“那你喜欢什么?”
“束起来可以吗?”
“男子的样式?”
听上去还有商量余地,我连声道:“正是!正是!”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唷……”
她扬扬眉:“yo……游吗?真有‘游’这个姓?那么名呢?”
我只好姓“游”了。南华……我愿意把这名字留在一千八百年后,把它像琥珀般好好尘封,而以另一个姓名,掀开另一段人生。
“游尘。”我回答。
蜉蝣一样浮游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