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忠厚善良的心火盛，在黑风口注定是要倒霉的，原因就在于他那高的医术和不会屈从的鲠ຖ直性格。自从来黑风口，在这小小的山村，他演义了多少叫人惊叹不已的奇迹呀。这些奇迹，完全出了黑风口人能承受的程度，后村刘四家的哑吧，经过他几次针灸，居然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了；瘫痪的白老六，已经在炕上整整躺了二十年，可吃过心火盛配制的五副汤药，一天下午，突然跳下炕去追打自己的老婆，因为那娘儿们欺负他卧床不起，竟敢把野汉子领回家，在隔壁的房间里乱搞；最令人咂舌的是，他在王三麻子准备给父亲出殡时，不顾王家人的强烈反对，在尸体的人中扎了一针，过后不一会儿，死人就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仿佛大梦初ม醒，问家里人在干什么，结果把围观的人吓得狂呼乱叫逃离了王家，因为那ว时，王家人已๐经为死者守灵三天了。本来这些奇迹给心火盛带来了极好的声誉，黑风口人几乎快要忘记他是一个戴罪的人了，见到他时往往要行大礼，像尊敬自己的父亲，连心火盛自己都被这种尊敬弄得飘飘然。可是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黑风口是一个锻造圣人的熔炉，尽管他们自己并不想成为圣人，只想过普通人有七情六欲的生活，但黑风口人对别人的要求，却相当苛刻，在他们眼里，只有从来不看任何女人一眼，哪怕是最漂亮的女人一眼，没有一点私心杂念，而且日常总是无偿替别ี人效劳，这个“别人”最好能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自己，这样，才能成为ฦ他们尊敬的正人君子，才能ม赢得他们的钦๔佩。所以，当心火盛用高的医术医好了狐仙大嫂身上的暗疾，并在她已到เ更年期，竟鬼使神差地使她怀了孕，这时，心火盛就觉，黑风口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了，见面时不怀好意地端量他，偶尔还弦外有音地冲他说一句什么臊话，“你真厉害呀。”一些下流的坏蛋这么เ说一句时，还挤眉弄眼地出一阵笑，更糟糕的是，村里的几个放荡娘儿们，每当夜里丈夫不能叫她们满足时，她们就拿心火盛说事，嘲笑自己้的丈夫，说他们连个老头都不如。黑风口人都是一些具有优良传统的公民，他们懂得恪守传统的一夫一妻制，平日注重风化教育，不准自己的家里，出现半点有失伦理的不道德行为，幸亏他们不懈地努力，可以毫不吹嘘地说，黑风口直今还没出生过一个私生子呢，甚至连未婚先孕的事儿都没有过。同时，黑风口人历来有拿别ี人的倒霉寻开心的习惯。长期以来，他们养成了津津有味地咀嚼别ี人不幸的兴趣，对别ี人情场纠葛的兴趣，远远出了寻自己爱情生活的关心，一旦知道谁家倒了霉，生了什么风流韵事，他们就显得那ว么兴奋，觉得生活充实了许多，一连多少天，都会兴趣盎然地谈论着、评判着、品味着，直到又一现了另一件新的不幸生，他们才会忘掉旧的不幸，把兴趣转移到新า的不幸上来。起初ม，当他们现心火盛和狐仙大嫂过从甚密时，谁都装着像根本不知道这码事，可内心却兴奋得要命，巴望着他们的丑事快点展，以便在不久ื的将来，就能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按照梁果复的吩咐，大队民兵把心火盛和狐仙大嫂押到เ群众斗争大会上。站在村口老榆树下时，心火盛先想到เ的是，通过这次亮相，或许会使他和狐仙大嫂的婚姻合法化，因此，也就并觉着怎么เ羞愧。和他相反，一向在情场上能征惯战的狐仙大嫂，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地自容，宛若一个刚刚遭到เ歹徒凌辱的良家女子，腆着平生第一次怀孕的大肚子，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别人一眼。而心火盛却显得轻松自如，甚至比往常还稳重些，认为这是事情展的必然结局，这一切，他仿佛很早以前就料到เ了，他用手习惯地轻拍着屁股，目光滞涩而迷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山峰，好像山峰后面，匿藏了他心中ณ的全部陈情旧事，偶尔，他才会平下心来，倾听黑风口的贫下中农，用形形色色的语言，对进行各式各样的批判，给他加上丰ถ富多彩的罪名。从前，同是这些嘴巴，曾用过那ว么甜蜜的语言，向他阿谀、谄媚，求他医治疾病，表达对他的感激和敬佩；后来，又是这些嘴巴，向他说了那么เ多讽刺๐、挖苦、不怀好意的脏话；而现在，这些嘴巴竟忽然变得煞有介事，那么严厉地对他肆意诽谤，恶意中ณ伤……人有多坏呀，他想，起码连一般畜ไ牲身上的真情都没有，关于这一点，只消看看身边的家畜就够了，你看那貌似凶凶可恶的看家狗，一旦ຆ你和它们相处久了，它对你的感情有多深啊，哪怕你打它，骂它，都改变不了它对你的忠诚；那ว娇弱无比的小鸡雏，当你治不好它的病，临死前哀伤绝望地看它主人的最后一眼，难道不是向喂它、爱护它的主人表示ิ最后道别时的感激吗？再看看那ว饥饿时用脑袋蹭你、哀求你的猫咪吧，在饱食后用带刺儿的舌头舔得你浑身痒，难道不是另一种报恩的方แ式吗？可是，猪的感受就不同了，当它被抬到เ屠宰案上时，伴随惨烈的嚎叫，用最后痛苦而绝望的目光，看它主ว人最后一眼时，怎么会理解，平日像供奉祖宗一样不厌其烦地饲养它、爱护它的主ว人，刹那间变了面孔，恶狠狠地将刀尖直戳进它的心脏呢？人有多坏呀，他想，在央求你时，他们忸怩作态，对你百般奉迎；在用不着你时，他们就对你冷若冰霜，冷嘲热讽地戏弄你；而当你倒霉时，为了个ฐ人一点私利，他们会不惜对你投井下石，雪上加霜，他真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学兽医呢？给禽兽们治病，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至少可以获得一些不含一丝虚伪和背叛的真情。人有多坏呀，他想，从前，他也曾有过骄傲，风光的时候，当你头戴怪模怪样的博士帽，踏上这块贫瘠而板结的土地时，一时间赢来了多少赞美、鲜花、掌声和仰慕，又得到เ过多少令人不安的亲切慰藉和关怀，那么เ多素不相识的美丽的少女，甘心情愿地把爱情奉献给你，在鲜ຒ花一般的少女丛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最漂亮的做妻子，相信这就是爱情的最终结局。爱情，这个ฐ在他初醒人事时，就开始沿着模糊的小径去寻找的人类延续生息的航线上的闪耀着的浮ด标，曾耗费了他多少青春年华，少年时，他曾在邻居小女孩儿脸上胭脂的芬芳中寻找过她——那是一个ฐ并不迷人的小丫头，而且脸上还有不少雀斑；青年时，他曾在诗人的诗笺中寻找过她；在日本留แ学时，他曾在东京红灯区出蔫萎的花香味中寻找过她；直到在一堆求爱的少女照片中ณ，他才坚定地收住了那片纯洁的羽翼，紧紧攥住了那ว张照ั片，像疲惫的秃鹫，紧ู紧抓住它要永远栖息的崖岩。然而不幸却那么难以预ไ料é，一片忠诚，换来了一纸遣送通知书，粉碎了他在爱情之树上刚筑不久ื的窠巢，为ฦ了能和他彻底划ฐ清界线，在他打整行装前的短暂时间里，他就在已๐经替他准备好的离婚书上签了字，唯一的刚ธ刚学语的儿子，在那只破裂ฐ的孤舟上，随他母亲，漂向了一个不可测知的港湾，而他自己，仅仅因为抓住了一只开始腐烂的破船板，才勉强没在人生的苦海里淹死，直到狐仙大嫂苦涩而污浊的港湾收留了他，才使他豁然醒悟，自己在这里，贫苦交加中，才找到เ了他几乎寻找了大半辈子的宝物——爱情。人有多坏呀，他想……直当梁果复用滚雷一样的吼声，把他从往事的迷雾中拖出。梁果复问他，为什么要和狐仙大嫂狼狈为ฦ奸。
“我挺好。”大财转动了下滞涩的眼睛，看了母亲一眼，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道边儿没再问下去，因为ฦ儿子已经把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香阁呗。”道边儿怏怏不乐地说，“虽说你回来后得罪过人家，可人家并不怪罪孩子们，一点也没为难孩子们。”
香阁很快就现，自己的一城些主动，并不能被大财理解，反而引起了事与愿违的效应，就越来越不满大财的呆板了，也就越来越气不打一处来，比原来更容易火，常常在脾气的同时，还加上一些小动作，比如用食指轻轻地去戳呆头呆脑的大财的额头，指望用这些小动作能刺๐激大财，让大财复苏身上男ç子汉的勇气。不料每次这样戳大财时，除了得到大财傻里傻气的憨à笑，此外再没有别的收获。香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大财已经完全满足于这种被香阁用食指戳头的感觉，甚至想，不结婚也行，要是能天天这样被香阁戳下去。
好长一段时间，老杨家人和老梁家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这对年轻人，年纪不算太大，就懂得过日子了。因为挺长的一段时间里，得财和香阁，都能ม利ำ用午休和傍晚的一点时间，进山里打柴，使老杨家和老梁家门前，的确慢慢堆起了一个不太大的柴堆。香阁最先现了妹妹和得财进山打柴的密秘。一经觉，她立刻๑兴奋得不得了，倒不是因为ฦ香阁有什么窥私癖，而是觉得这种办法挺好，她和大财可以效仿，便不耻下问地向妹妹打听，山里哪些地方打柴容易，妹妹警惕地看着姐姐，在没现姐姐怀有什么恶意后，就一本正经告诉了姐姐一处和他们打柴地点方向向反的地方。香阁马上向大财透露了自己้的想法，问大财是否有时间和她一道进山打柴。其实这种商量是多余的，大财从很早以前，就丧失了独立思索ิ的能力，长期以来，一直接受香阁的大脑แ支配。这样，香阁和大财，在弟弟妹妹们进山打柴三个ฐ月后，也开始对拾柴产生了兴趣。多年后，当黑风口的年轻人成双结对地进山打柴之风盛行时，老人们就会把这种不道德的风气，归咎于老杨家和老梁家的儿女们。但是，最初ม大财仍表现得那ว么呆板，不能ม很好地理解香阁的意图，每天一到山里，就呆头呆脑แ地像熊瞎子一样，笨拙地挥刀砍柴，伐倒一排排灌木，而后用绳子捆好，又像骡子一样扛回家。尽管香阁反复提醒，说他们一天打的柴，能ม顶上香琴他们一个月的，大财还是没有及时醒悟。最后香阁不得不厚着脸皮，带着他去偷窥了一次得财和香琴让他们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的场面。在一丛野蔷薇后面，他们看见了，一丛野杜鹃下，得财和香琴正滚到一块……正是从那时开始，大财才算开了窍，血管嘭然胀热起来，不过要达到香阁希望的那样，还需要不断鼓励才行，而且进展也不够迅。香阁鼓励大财去主动碰她的手，需要十天才行；鼓励他热情拥抱她，需要二十天；而最后达到亲吻的程度，则需要一个月。
梁果复是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ว里获知，凡是带有“洋”字的东西，都是中华民族屈辱史上的一个标志。之后，他就把从前种种带有“洋”字的东西，统统重新命了名，他把洋火改叫火柴；把洋油改叫煤ศ油；把洋钉改叫铁钉；把洋蜡改叫蜡烛；把洋镐改叫镐头。但，和以往任何一次革命一样，这种改名革命，同样遇到了黑风口人的消极抵制ๆ。黑风口人那ว么冥顽不化，拒绝改变大脑แ里先入为主的东西，但表面上，他们却假装迎合。改名革命又失败了。
如果梁果复没有即宣布举行黑风口农民红专大学开学典礼ึ，是因为那ว会儿，他暂时还没弄清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们的具体国籍、姓别以及他们各自的主要革命理论。在以后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梁果复不得不像一个ฐ虚心好学的小学生，不耻下问，四处奔走求教。以至于有那ว么一段时间，黑风口人感到了村里出现了好久不曾有过的宁静，甚至一些人还认为，梁果复已经放弃了革命，打算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了，因为整个春季即将过去，黑风口人很少看见梁果复的身影。他把工ื作委托给小货郎秦达三，自己却经常一个人闷在家里，偶尔能看见他大清早就迈着跋涉者特有的步子出山，直到เ很晚才回来。
“一切都会变的。”丈夫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似乎除此之外，他不再会说别的话。道边隐约感到เ，经过长期战争生活，丈夫身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已๐被战争的血腥洗刷尽了，叫他很难再像从前那ว样，成为一个普通农民，妻子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父亲的儿子，和家里人一道过日子。这种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越加强烈。
“真的，真的，绝对真的！”梁果复瞪着一只灯泡一样的眼睛，十分肯定地回答，那神情，分明表示，他曾经在共产主义社会生活过，至少也曾亲眼看过。“只要跟共产党走，我们很快就能到เ达共产主义啦。”许多人误解了他，就问共产主ว义在什么เ地方แ，梁果复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喉咙里爆出一阵狂浪的笑声，而后煞有介事地告诉大家，“就在咱黑风口，”他说，“不过，需要咱们经过一段时间的革命斗争才行。”大多数人对这种勾不着、望不见，像咒语似的话不感兴趣，便纷纷要求梁果复讲打仗的事。梁果复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兴致颇高地拿糖果款待大家，不顾父亲的反对，挑灯夜谈他那些令人心悸肉跳的革命经历。他告诉大家，在那ว个让家里人痛苦不安的夜晚，他在大车店遇上了一股绺子，而后就跟着这股绺子参加了抗联。在长白山北部，他们的部队遭到了日军的袭击，队伍溃散后，他不得不和另几个士兵，一道潜入苏联境内，在海ร山崴，他们找到了抗联设在那ว里的办事处，不久又重返东北，加入了李兆麟将军领ๆ导的部ຖ队。在满州里的一次战斗中，他所在的部队又一次被日军打散。这次，他随着一支溃散的小分队，穿过了茫茫无际的呼仑贝尔草原，横越了空旷辽远的荒漠沙滩，冲破日军的围追堵截，一直赶到长城脚๐下，在那里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林彪指挥下，南征北战。十多年的战争生活，给他身上留下了十五块伤疤，为ฦ了让人信服，他脱光了上身，把紫色的累็累伤痕，亮在煤油灯下。当别人问他，为ฦ什么เ他的一只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时，他就兴致盎然地用粗糙的食指抠下那只眼睛，送给在场的人观赏，把在场的人惊得浑身皮肤起疹，但他自己却满不在乎，把那ว只玻璃眼球放到嘴里用牙咬了一下，出某种瓷器的碰撞声，随后又把眼环从嘴里取出，重亲新装ณ进那只干瘪的眼眶，登时，刚ธ刚还干瘪凹陷得像黑洞一样吓人的眼眶，又恢复了先前的原样。他说，这只眼睛是在朝鲜战场上，被炮弹崩瞎的，刚才装ณ进去的，是后来医生给他安上的用玻璃制ๆ作的假眼。在场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那样不好！”道边我儿反驳他。
公爹被这种最新奇的理论惊得傻，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仿佛刚从水里网上的一条鲫鱼。不错，道边儿的话当天晚上就得到了验证，土改工ื作队在村口老榆树下召开群众斗争大会，斗ç争对象是恶霸地主刘ถ永福的全家。大会开始前，土改工ื作队姚â队长宣布了大会纪律，规定：大会期间，不准乱讲话，不准笑，不准出嘘声、乱ກ起哄，不准替恶霸地主说情，不准随便走动和擅自离开会场。为了叫大家相信他说的话是算数的，他命令持枪的工ื作队士兵，在会场四周巡逻，而让农会积极分子，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刘家十五口人——包括女人和孩子，站在会场前边。会议开始前，工作队要请苦大仇深的刘ถ家长工王有义给村民们忆苦思甜，控诉多年来刘ถ家对他的残酷剥ຓ削和压迫。诉苦的内容是工ื作队事先教给他的。为了能ม让他能ม大概记住，工ื作队是花了不少时间的。王有义是刘家从庄河雇来的长工，为人厚道老实，一张厚嘴唇，证明他不善辞令，因此，当被黑风口人用掌声请到临时用门板搭成的讲台时，他紧张得面红耳赤，喉咙里像卡了块鱼骨，叫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叫工ื作队不满的是，他两腿腿抖动得那么เ厉害，即使在昏暗的麻油灯下，也能看得清楚，更叫工ื作队尴尬的是，他竟一时把工作队事先教他诉苦的内容给忘记了，呆头呆脑地问站在身边的姚队长：“叫我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