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这对年轻人是真心相爱的。叫人心烦的，是搞革命入了魔的父亲，常常会在孩子们爱情的金属纽带上滴上点镪水，使孩子们时常处在痛苦的折磨中。上次梁果复带领初级社社员到老杨家强捐粮种，就险些没让大财在痛苦中死去。因为一当得知这个消息，香阁立即明白无误地告诉大财，从此不再理他，吓得大财只好跑到เ爷爷面前告父亲的状，随后马上又赶到老杨家，不顾别ี人的嗤笑，诅咒父亲不是东西，并扬言将来一定要阻止父亲这种无理的行为，甚至说，必要时，还可以亲自揍自己的父亲，而在香阁面前呢，他甘心情愿地做替父亲赎罪的羔羊，经过长时间卑躬屈膝的深刻๑检讨，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奴颜媚骨的摇尾乞求之后，勉强得到香阁的谅解，答应和他重归于好。长期以来，大财就一直处在这种极其难堪的窘境中ณ。在这种困境里，要求大财必须具备外交家左右逢源的交际天赋，军事家处变不惊从容不迫的胆略，演说家侃侃而谈的演说技巧，思想家坚定不移的忠贞信念，政治家奸巧险诈的诳骗手腕，才能勉强不受父亲的斥ม责，香阁的冷淡，老杨家人的抱怨。大财宛若两ä扇石磨中间的一粒米，无时无刻不受痛苦的挤磨。纵然这样，他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耐精神，本着这种忍耐精神，一向忠厚善良的大财，甚至对革命入魔的父亲还产生了一丝的同情呢。是啊，看看革命的父亲有多忙呀，成天一时都不得空闲。每天天一亮，他就第一个ฐ站在村口老榆ด树下，用钟声把村民们召集到一块儿，而后井井有条地给每个ฐ社员安排不同的活儿，接着又得和社员们一块儿下田干活，领ๆ导他们劳动，直到天色很晚才回到เ家里，回到家里也不得空闲，还得像精神病人一样，迈动跋涉者特有的步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为黑风口想出一个又一个ฐ革命的事儿，常常深夜里，他还要口干舌燥地向黑风口人宣传一些革命理论，领导大伙开展革命运动。另外，父亲还要被一些非革命性的凡俗的社ุ会琐事困扰着，给闹矛盾的小夫妻调解纠纷呀；给要求结婚的青年人放盖有“黑风口生产大队”印章的介绍信，教会他们怎样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呀；给即将分娩的妇女请来助产婆啦；给要举行葬礼ึ的人家安排抬杠人员啦。梁果复一人，每天要干多少个ฐ人都难以干完的事儿，虽说这些事大都是大财不能ม理解的，可当看到เ父亲在村子里趾高气扬的神气样儿，以及黑风口人见到เ父亲时，那种耗子见到猫一样的畏惧的神情，大财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自豪，出于这种自豪，当父亲打算把黑风口大队民兵连长和团支书记两ä个官衔封给他时，一时鬼迷心窍，竟差点动了心思。
梁果复开心地笑了，觉得挺有意思，随后又觉着，这黄段子，好像当兵时曾听人讲过，就不可气地训斥ม了小货郎：“尽胡扯，杨维臣，我还不知道？借他个ฐ胆儿，也不敢碰人家的娘儿们。”
通常丈夫就是这样，动不动大脑里就蹦出一个怪念头，把黑风口人惊得瞠目结舌。每天回到家里，他就像行军帐篷里的陆军元帅，迈动长途跋涉者特有的步履，在屋子里匆匆地踱来踱去，眉头紧ู锁，不时地大声叨咕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怪腔怪调，偶尔还做出些奇怪的手势；有时又会吵吵嚷嚷、比比划划ฐ，酷似间歇性精神病人病时，在街头当众讲演，吵得全家人无法安静地休息。除了道边儿，黑风口人谁都不怀疑，梁果复正在疯，只有妻子挺不高兴地替丈夫辩护，“根本不是。”她向村里人解释：“他是在想革命的事儿。”
当黑风口最后一家把生产农跳具交到高级社，梁果复就兴致盎然地宣布：黑风口村已๐经顺利完成了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改造，他已๐经率领黑风口人，愉快地走上了人民公社化的社会主义แ康庄大道。果然，几天后，普兰镇成立了人民公社ุ，黑风口成为ฦ普兰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梁果复也由á黑风口高级社社ุ长，升任为黑风口大队大队长，兼黑风口大队党支部ຖ书记。那些日子，黑风口一天变一个样，新า名词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往往一个新名词还没弄懂，更新า的名词又来了。这种叫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把黑风口人推进了迷惘懵懂中，大家把握不住，这个社会最终会变成一个ฐ什么样，因而不免心里困惑，忐忑不安。梁果复理解大家的困惑，因为在这之ใ前，他自己้也没想到，黑风口的社会主义事业会展得这么快，甚至他从前设想的共产主ว义宏伟蓝图，都跟不上这种变化啦。为了让大家打消心里的顾虑，相信这一切变化都是好事，以后的几天，他又像刚办初级社那会儿一样，走街窜户地宣传鼓动，“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实现啦！”他这样向大家喊叫。那时，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共产主义แ到底哪一天会实现，为了让大家相信他的话，宣讲时，他尽量装得像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照这样下去，不消三五年，咱们就能ม过上天堂一样的生活啦，到เ那ว时候，大家不消再干活儿，可是东西却多得不得了，要什么就有什么เ，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想生多少个孩子就能ม生多少个孩子……”
梁果复几乎把好朋友给忘了，看见眼前这个刚从神仙丸中康复，面色还略带青黄的男ç人，一脸迷惘沧桑的样儿，还以为像通常来向他请示一件什么เ事的黑风口村民，也就用平素接待一般村民的态度接待了维臣，而维臣则把好朋友的这种态度，看作是他和道边儿那点事儿，在好朋友那ว儿穿了邦，心里惶恐得厉害，浑身挺不自在，垂下的手不知怎么摆放才合适，嘴木讷着，蠕动了几次没出声，甚至想找个借口转身逃走。道边儿知道丈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多年战争，已经使他把过去好朋友给忘记了，所以当一对早ຉ年的兄弟，现在尴尬相向时，她就生气地提醒丈夫：“这是维臣！”仅在这一分钟็，梁果复才突兀恢复了记忆，将一只白眼球向上翻动了一下，刹那间如醍酤灌顶，将一双大手猛搭到维臣肩上，狠晃了两下，“呵哈，”他出惊人的狂笑，“妈了个ฐ巴子，我差ๆ点认不出来啦。”他极力掩饰内心的差愧，“你咋变成这样了呢？看你这熊样，像个ฐ俘虏。咋才过来呢？”
“地主ว富农是资产阶级，中ณ农是小资产阶级，只有贫下农，才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阶级。”儿子这样耐心地向父亲解释，很容易就把老海南弄糊涂了，他不愿把人分成三等六级，一辈子就求一个字：“富！”对地主、富农的生活，有一种朝思暮盼的渴望，连他一向信任的道边儿，现在都无法打消他这种念头。父子间由á于在思想、理念上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分歧，在以后的年月里，当儿子在黑风口掀起一个ฐ又一个革命斗争新高潮时，父子间的磨擦就愈来愈厉害了。即使在临终前的饥饿中，老海南都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魔法，把儿子弄得像中了邪，在黑风口瞎折腾，把他逃荒路上遇到的最好的村庄——在这里，他们仅在一家，就要到เ了六碗饭——糟蹋得最终叫他死于饥饿？
“别这样，”她说，哈腰捡起地上的锄头，用指尖理了理并不蓬乱ກ的头，胡乱地向干哥哥解释：“咱们的孩子都不小了，他们将来还要成亲的。”
看来麻烦还远不止这些。村里一个姓刘ถ的光棍，父母早ຉ亡，从小养成了光棍汉们通常难以克服的毛病，好吃懒做，只几年工ื夫，父母留แ给他的那点家产，就被他坐吃殆尽，几乎ๆ要走到讨饭的地步，当然也就无从谈婚论嫁了，幸亏土改工作队进村，出乎意料地分给他十几亩田地，才没使他背井离乡。村里组织互助组时，谁也不愿收留他，毫无疑问，他的懒惰叫人头痛。村里几个专门喜欢幸灾乐่祸ຖ的家伙，不怀好意地撺掇刘ถ光棍，说老梁家的寡妇孝期早ຉ就过了，现在正在暗自物色男人，不消说，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很难熬过没有男人的日子。刘光棍是个ฐ不晓事的蠢笨人，根本识不破那些拙弄他的坏蛋的阴谋，况且他也被煎æ熬了几十年了，就奈不住坏蛋们的撺掇，真个儿动起了心思，一连几天往老梁家跑，肯求老海南能ม答应他参加互助组。在一连串摧眉折腰的哀求和信誓旦旦的保证后，刘光棍如愿以偿了。几天后，村里又有三个光棍跑到เ老梁家，强烈要求接受老海ร南的领导，不消说，全是村里那帮坏蛋们撺掇的。老海ร南是个实诚人，想不到เ这里会有什么明堂，他觉得，既ຂ然能接受一个ฐ刘光棍，也就不在乎这几个ฐ光棍了。
一个星期前，黑风口来了一支队伍，他们自称是土改工ื作队。工作队的装备不整，穿着灰黄色粗布军装，军装ณ已๐经陈旧，肩挎长枪，没有任何等级标志。工作队一进村，就住进村西头的更房，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地提着盛石灰水的小桶，拿着板刷็，在村中显眼的墙壁上，书写一些黑风口人从没听说过的标语，诸如“毛主席万岁”啦，“中ณ国万岁”啦之类。下午，工作队就组织黑风口村民，到村口老榆树下开会，一个ฐ瘦高个子，颧骨凸出、自称姚队长的人，着一口浓重的南方แ腔调，怪声怪气地向村民宣传说，他们是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土地改革工作队。在这之ใ前，黑风口人还没听说过这么怪的名称。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姚队长理解村民们的困惑，就不嫌麻烦地把刚才讲过的话，给村民们做了解释，他说，是领导中ณ国人民争取翻身解放的组织，它的最终目的，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ว义，而共产主ว义，则是一种天堂一样的生活，在那里，不再有穷人和富人，不再有剥削和压迫，不再有灾难和困苦；在那里，东西多得没法说，任何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任何人愿意吃啥就吃啥；不论是谁，想干啥就干啥。而且，一当到了共产主ว义，家庭就将不再存在，财产也不再分你我，任何人到了别人家里，就像到เ了自己家里一样。一听到เ这些新า奇的理论，黑风口人那ว种诧异、兴奋的表情，谁又能描绘得清楚呢。一向忌妒有钱人家的黑风口人，巴不得这种日子早ຉ点来；而年轻的小伙子们的想法则比较现实，他们巴望着趁他们未老，赶紧ู实现那种社ุ会，以便届时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到有漂亮女孩儿的人家住，而不必担心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受黑风口人兴奋的情续感染，姚队长鼓起腮邦子，提高了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