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树把阿婆葬在夜来父母的墓旁。他掘土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的桃树下。他感觉到她在哭，眼泪滴进被阳光炙热的泥土里，但每次抬头看她，她都回以微笑，有时候泪水来不及拭去。
是被所有亲人弃绝的悲，以及与他相逢的喜。从这刻起，她便当他是家人，敬爱如兄，亲近如友，万千人中不同的那一个。
他抱着她离开这辟为墓园的院子，曾经的繁华随主人一起湮没在荒烟蔓草中。他感激那对长眠于地下的夫妇缔造了这孩子，真的，还是两个人比一个人好，爱着比寻觅好。
那么เ多鲜艳的绿在枝头闪耀，风吹过时宛如歌唱。死生契阔，并不要紧，一起经历的最美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嘉树了，因为ฦ命中ณ注定，他会在1้13o年的春天爱上一个ฐ女孩。在充满绿树的古老宅院中，爱上名叫夜来的女孩，她会用契丹话说：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2
她孩子般的依恋让他欢喜，更让他烦恼。像一个需时间来解的迷，—&mdaທsh;感激和爱恋，到底是哪一个，费他思量。
他不善用言语示爱，也不敢惊扰这未展芭蕉，密密缄着的丁香结。情意郁结在他心里，越是说不出来，越是潜滋暗长，酽酽如酒。
她喜欢跟他讲自己้的经历。她的成长，她的好恶，她在十六年光阴里的最有趣、最欢喜和最悲伤，他都一一知悉，印在心底。
说得多了，小姑娘也会闹别扭：&ุ1dquo;怎么都是我在说呢？你已๐经很了解我了，我却不知道你，太不公平了。
他不像她那ว样善于谈论自己，那ว是比练&1dquo;神刀九式困难得多的事。一边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一边解释：&1dquo;我嘴笨，说不来。
夜来呛住，又忍不住笑，顿ู时咳嗽连连。他在她心中几乎无所不能，想不出他会说这样的话。
他拍着她的背，忍不住问：&1้dquo;这有什么好笑？
她侧过脸，依旧难掩笑容甜美。他觉出自己้的傻，却又喜欢她畅快的笑。
&1dquo;๙你可以跟我说你的爹娘、你的刀、你想成就的事业还有你喜欢的东西啊，可说的多着呢。
&1dquo;我爹十年前过世了。
&1dquo;噢，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像你一样会飞？
&1้dquo;他是北院大王的右宰相，喜欢汉学，不会武功。
&1dquo;你娘呢？
&1dquo;我四岁的时候，跟着一个ฐ汉人走了。
夜来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散的寒气。&1dquo;我想，也许我小时候见过你，因为我爹喜欢结交辽国大臣。
她急急转移话题，他却当了真。&ุ1dquo;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到过我爹的城吗？种满了槐树，开花时一片茫茫，比下雪还好看。辽国的皇族和大臣有自己的私城，称为投下军州，在政治上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独立性。
&ุ1dquo;我去过的！像白色的海一样，香得叫人晕倒。她扁扁嘴，&1dquo;我从小到เ大只被爹娘打过一次，正是在那里，因为我弄丢了爹送给娘的玉璧。
嘉ล树眼神温柔，心底有四个字如车轮滚滚辗过：缘分天定。他想，原来我十五岁那ว年就遇到了观音奴。这些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原来就是为的这一刻๑。
他摊开的掌心中，赫然一块宝光莹然的羊脂ฦ玉。夜来认得玉璧上母亲结的穗子，大为愕然。&1dquo;就是这一块！你怎么会有？
&1้dquo;那天我在后院练刀，却被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打扰。我从没见过这样闹的小孩，又是笑又是叫，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那头，那头跑到这头，搅得我一个ฐ头有两个大。于是我用刚练成的&1้squo;一衣带水’割断了她系玉佩的丝绦。他说话时，仿佛闻到了槐花盛放时的郁郁甜香，见到เ春阳在小女孩的衣襟和头上留下的美丽ษ光影。
&1้dquo;你用刀割我的玉佩，我怎么傻得不知道呢？夜来侧着头回想。
嘉树微微一笑，轻弹刀鞘，钢๐刀出鞘寸许。他手掌一横，刀光突然暴长，削下了窗外横斜的一支石榴花。他跃出窗外，接住花枝，递到她手中，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夜来拿着火红欲燃的石榴，叹了口气。&ุ1dquo;你不要跟我说是刀法，这根本是妖法。
他却有些后怕。&1dquo;当时我胆子也忒大，要是劲气拿捏不准，就会伤到你了。
她斜他一眼。&1dquo;已经伤到了。娘用藤条打了我十下，紫红色伤痕一条条凸出来，火辣辣的，我到现在都记得。
&1dquo;这个，还你吧。
&1้dquo;哥哥替我收着就可以啦。
他的掌握成拳。他知道璧是定情的信物，却开不了口问她怎么เ不拿回去。&1dquo;你&he11ip;&ุhe11ip;你们怎么เ会到辽国去呢？
&1dquo;我爹是个商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比如，他把宋国的丝绸和茶叶运到เ辽，又把辽国的药材和毛皮运回宋。辽的铸币一直不够用，爹就把宋的铜钱偷运过去。宋国官员想了解辽国高层的动向，爹就把情报卖给他们。
嘉树想岂止是个商人，有这样了得的爹，难怪观音奴不同寻常女子。
&1dquo;在金国灭掉辽以前，爹带我们回到汴京，买下了这所宅子。风水先生说这是凶宅，大不吉，爹却不在意，最后&he11ip;&he11ip;
嘉树不愿提起她悲伤往事。&1dquo;唔，你相信风水吗？
&1dquo;在信与不信之间吧。她微笑，懂了他的体贴。
3
尽管这座古宅被洗劫过，遗留下来的衣物器皿依然精妙得不可想像。嘉树虽然出身辽国贵家，仍然为之惊叹。他记得初遇夜来时，她所穿的罗衣柔软如淡紫云霞，现在才知她已是尽量朴素。
夜来的伤稍有好转，便不肯整天躺着，翻出父亲遗下的衣服，定要嘉ล树换上。&1dquo;哥哥，你穿那样的衣服要热死的，换这件舒服一点。踮起脚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他任她摆布。&ุ1้dquo;正好，你跟爹的身量差不多。看出他脸色不大好，赶紧补充：&1dquo;๙爹没穿过的，是新า衣服。
&1dquo;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是计较衣服的新旧。
&1dquo;很早就想这样称呼你了。我没有兄弟姐妹，连堂兄弟表兄弟都没有，我做梦都想有一个ฐ哥哥呢。你不喜欢就算了。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他不要她难过，违心地道：&1้dquo;我也想有观音奴这样的妹妹。
&1dquo;๙真的？她眼波流动，&1dquo;哥哥，哥哥，哥哥。
一声一声宛转叫来，叫得嘉树心中三分醉意七分惘然。对着天真的夜来，无论如何说不出真心所求，而聪敏如她，偏偏对他无法克制的爱意反应迟钝。
长啸一声，挽着她飞掠过广阔的庭院。夏夜的暖风贴在脸上，他的衣衫飘扬，而她的长拂过他的鼻端。是夜来喜欢的游戏，他也可以借此泄心中郁闷。
&1dquo;哥哥，我们去那ว边。她遥指荷塘对岸的小楼ä。
他在疾行中转身，飞越荷叶田田、暗香浮ด动的池塘，落在小楼的回廊上。
&1dquo;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可以跟哥哥并肩而行，不用哥哥拉着我这么麻烦。我也想学刀，这样就可以对那些欺负我的人还以颜色。
嘉树想：&1้dquo;做你的哥哥已经很痛苦，又何必想出师父这种吓人名目来折磨我。我会保护你周全，哪里需要你跟人动手？他淡淡道：&ุ1dquo;学武功不好玩，又艰苦。
&ุ1dquo;我觉得好玩，我也不怕吃苦。哥哥，答应我嘛，哥哥。她在他耳边软软叫着，&1dquo;不过，我好不容易有一个ฐ哥，不想叫你师父。
嘉ล树招架不住地叹气。&1dquo;神刀门武功的传承，本来就没有规矩，只讲缘法，你&ุhe11ip;&he1้1ip;做我的小师妹吧，师父会答允的。他感觉得到她潜藏的烈烈刀气，刚强不屈，宁折不弯，略๓一思忖，&1dquo;๙观音奴可以练弯刀。
&1dquo;为什么？
&1dquo;你表面比谁都柔和，其实脾ຆ气倔得很，容易走极端，一旦招式用过了反而会伤到เ自己，练弯刀比较有转圜的余地。
夜来的父亲也曾这样品评她的性格，所以她服气之余禁不住说：&1dquo;哥哥太可怕了，我在你面前已经无所遁形了。瞧她笑吟吟的，哪里有半分怕的样子。
他转身打量屋子，问：&1้dquo;这是什么เ地方？他接不了她的话，因为忽然想起了为她换药时的旖旎光景。
&1dquo;哦，是藏书楼。幸亏那些女真人不抢书。
他推门进去。月色下满璧满架的书，比当日父亲府中所藏还多。
&ุ1้dquo;哥哥喜欢什么样的书？
&ุ1dquo;《庄子》缥缈奇变，意气放旷。《史记》高古简妙，描摹入神。汉人的书里面，这两部最好。
&1dquo;怪不得，哥哥的刀法是道家风格呢。
他不知道她如何看出来这点，但她确实说出了神刀门武功的精髓。
&1dquo;观音奴爱看什么样的书呢？
&1dquo;《世说》啦，大晏小晏啦&he1้1ip;&he11ip;我喜欢的书杂得很，乱ກ七八糟的，
嘉树想，观音奴喜欢的是魏晋风度、承平气象，可知她虽然遭遇战祸ຖ，却仍是长于富贵安乐，不懂ฦ人间疾苦的。他忍不住借小晏的词来浇自己块垒：&1dquo;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对他而言，也就只能讲到เ这种程度了。
夜来感觉不出他的深意，自得其乐地续下去：&1้dquo;忆曾携手处，月满窗前路。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续完了还要取笑他，&1dquo;๙哥哥是契丹的英雄，怎么เ也读这种缠缠绵绵的词啊？
是铁打的铮铮汉子，却被这小姑娘笑得耳廓热。他想，你啊，也不是不解情事，为何对着我时一脸懵懂？又可爱，又可气，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压住心底的情潮，若无其事地问她：&1dquo;这些书，观音奴都看过？
&1dquo;๙那怎么可能。商人之家，读书不能做官，不求显达，不过是喜欢而已。喜欢才会读，只读喜欢的。在官本位和重农轻商的社ุ会里，商人的地位很低，思想反而更开放，所以养出夜来这样的女儿。
4
夜来完全康复时，秋意已浓。池里的荷花大半衰败，脉脉的香气却越勾连不去。与她在这荒凉宅院里消磨光阴，他已忘却人间事。
&1dquo;哥哥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
&1dquo;没有。嘉树把信函纳入袖中。&1dquo;๙练完功了？出了汗怎么เ还站在风口上。
夜来吐吐舌头，倚到他身侧。&ุ1dquo;那哥哥替我挡一挡。
嘉ล树抬手抚摸她头，心中一缕柔情摇曳难定。&1dquo;๙九十九种变化都记得了？
&1dquo;当然。她拔刀演示，姿态轻盈，宛若夏日晨风中的秀逸荷花。刀光日光交相辉映，衬着她容颜，端的明艳无双。他意动神摇，但见人而不见刀，只得闭上眼感觉。气流变化中听她的劈、刺、挑、削，果然有练刀的天赋，但裙裾飞扬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天而起，失之于躁。
&1dquo;观音奴练刀时一定想着那ว些让你愤恨的事吧？这样你永远都不会懂ฦ得&1squo;๙一江春愁’的精髓。刀客必须心如赤子，不恨不怒，无畏无惧，这样的心融入刀法才能挥到极至。我七岁学&1squo;一江春愁’，十七岁才懂得它的精义，一招使出，好端端的人也会变得满腔怅惘，有如江水绵绵不绝。直到เ二十三岁，我才做到不被&1้squo;一江春愁’激出来的情感控制。
夜来心里嘀咕：你的嘴才不笨呢。
&1dquo;当你做到这一点时，所学的九十九种变化还能衍生出新า的变化，对敌时可以随机而，自由率性。
&1dquo;我懂了，这九十九种变化不过是个&1้squo;药引’而已๐。但是哥哥，为什么神刀九式的名字都跟水有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