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萍面色苍白,有一绺头发披在前脑门上,慑着两只眼睛,叫贾老师坐在椅上。自己把书堆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问:“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เ办?”
贾老师愤愤地说:“要记住:‘是狗改不了吃屎!’‘是狼改不了吃肉!’反动派是忘不了杀人的!二师同学,虽然没有避开敌人的屠杀,但是他们抗日的决心,他们的斗争是英勇的!”
朱老忠装ณ起商人样,摇头摆脑,学着清苑口音说:“过花园儿,向北去,过了西关有个ฐ小王庄儿。”顺手接过鞭说:“看我给你轰两ä步儿!”两腿一纵,跨上车辕。磕了磕鞋上的泥土,说:“志和!说不定今天咱还得练练手脚。”
朱老忠吆喝牲口,车慢慢走过曹锟花园,经过水磨,向第二师范门口走去。街上来往行人稀少,岗兵们盯着这辆奇怪的骡车,在墙根下不急不慌地走着。朱老忠抬头一看,前面门楼上站着一堆人,拿着闪亮的枪刀。为首的一个是张嘉ล庆,他手搭眉梢看着这辆车走过去。有一群士兵在二师门前伫守。
老夏摇摇头说:“没有什么เ。”
老夏慢地说:“我还不忍这样想……。”
陈旅长靠在沙发背上,跷起一条腿,语言轻渺地说:“什么เ事情?谈谈吧!”
不等他说完,严知孝把手一摇,咕嘟了嘴说:“不!个人小事,我是不找你的。”
妈妈说:“叫她自己去选择!叫她自己้去选择!”她又急躁起来:“她是个ฐ女人,要是我,早给她寻上个人儿。你不想咱就是这一个闺女,将来依靠谁?”说着,又捵起衣襟,擦着眼泪抽泣起来。
今天严知孝生气,也不只为严萍的事情,第二师范解散,要另起炉灶重新า招生,重新招聘教职员,他还没有接到聘书。有时他也想:“也许,我也被怀疑!”随后又对自己说:“不管怎么,反正咱是无党无派的。”但是,聘书不送来,他又不能ม去要,看样要另找饭碗了。
“士兵弟兄们!二师同学为了抗日,把日本兵赶出国去,坚持护校!反动派抱定不抵抗主义แ,要把东北四省送给敌人……指挥你们包围学校,逮捕抗日青年……今天我们实在饿不过去,有愿和抗日交朋友的,请行个ฐ方便……”
张嘉ล庆绑好了鞋,杀紧了腰带,手里拿着红缨枪,带着十个ฐ粗壮的小伙,从门口冲出去。一出门口,叉开两条腿,瞪起黑眼睛,抖得那杆红缨枪滴溜乱转,枪尖上闪着明晃晃的刃光。张嘉庆张开嘴大声吼着:“士兵弟兄们闪开,抗日队伍出来了!”人们也在喊着,紧跟着冲出门去。张嘉庆在头里大声喊叫:“嗨!闲人闪开!是抗日的朋友走开吧!枪尖朝着反动派戳!嗨!大刀光砍反动派!嗨!是朋友的别ี害怕!
张嘉庆说:“有的是办法,你看把人们都饿坏了,身上软得连岗也站不住,不用说战斗,敌人一来,就能把我们擒住。”
厨工们见张嘉ล庆来了,也弓着腰,搂着肚诉苦。张嘉庆鼓励起他们的情绪,把脖一缩,说:“嘿……狗!”他在夜暗里,闪起黑溜溜的眼珠,呲开牙笑着。厨工们听得说“狗”,一齐想起学校里养着的几十条狗来。一下都站起来,大眼对着小眼儿,笑着问:“狗肉?”张嘉ล庆说:“对嘛,去,把狗都叫来!”他又对着老王的耳朵说:“许吃,不许说。”一提起狗肉,小魏笑嘻嘻,浑身也有了劲了,说:“这叫做打着狗上阵。”张嘉庆说:“叫一切东西参加抗日,利用一切条件坚持到最后的胜利ำ!”
江涛把铺盖搬到北楼上,离开这里才一个月,蛛网封住了窗户。他蹬在床板上,开了后窗,让河风吹进来。通过柳树的枝,看得见离这里不远的城堡和城头上的天空。往日里,学生们爱在河岸上大柳树底下,钓ี鱼读书。卖粽、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柳树底下引逗学生们抽签。如今学校面临着灾难,墙里墙外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了。
说着,相互看了看,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去了。江涛走过斋舍的时候,探头一看,床板上有人放着铺盖。院里几棵核桃树,长了不少核桃,象未成熟的梨。厨头老王见江涛走过来,从饭厅窗里探出头来,离老远里喊:“哈哈!咱这个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灶筒上多少日不冒烟了,今日格又冒起来。”老王四十多岁,是个黑胖,一副愉快的脸。他不了解江涛๙的心情,老是在笑,不住的笑。
严知孝听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言不惭地说着,脸上的愁闷就散开了。打量一下登龙,说:“你说得很对!国的衰亡,就是因为ฦ断了国魂,缺少了英雄。你看!这一群卖国贼们,能救得了国家?”
严知孝平素า就注意政治问题,每逢政治舞台上出现一个新า的事变,就约集几个亲戚朋友到他家里喝茶饮酒,谈论一番,消遣政治上的苦闷。沈阳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国,一经成为事实,民族矛盾超过阶级矛盾,做为第三派力量的人,民族思想就更加活跃起来。江涛走进来的时候,见严å知孝正慷慨激昂地谈着,就悄悄地坐在一边,眨着大眼睛听。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๐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交税款,县政府不答应。冯贵堂到省政府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压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政府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交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赖包价。省政府勒令县政府追交,一下把冯老兰扣在县政府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党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国家财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เ办?”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今年冬天,一放寒假,他就天天下乡;今天到东乡,明天到西乡。冬天的北风一吹,他的面皮上起了几片白色的癣圈,谈一会,伸出小手指甲搔一下。正在谈着党务上的问题,严å志和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贾老师!你看,怎么เ这么几年也不见你来了?”
严志和说:“俺庄稼人懂得什么,跟着你们瞎跑呗!”
冯老兰说:“这比亲眼见的还灵,我一想就是这么回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他们就在咱的眼里插棒棰。严运涛坐了狱,还有他兄弟严江涛。如今他们闹起什么赤色农会,还要到เ县政府里去请愿,要求撤销割头税。”
冯贵堂说:“我从不把那起庄稼人们放在心上!”冯老兰一听就火了,气得胡一翘一翘地说:“你说什么?
老套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ว不是犯法?”
春兰问:“干什么?”
朱老星说:“是呀!当兵对咱穷人固然没有好处,可是也落下个好身骨儿。”
江涛说:“大伯!我看你费这把力气,对于你的生活没有多大好处。”
厨师傅说:“是呀,吃一顿拿一顿ู的饭钱,俺可也得算得过帐来呀!你的客人常来常往,今天保定的来,明天天津来,俺可得弄得清呀!到เ底算你多少钱?”
他又哈哈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叫你们劳苦群众赔钱,下月的不够,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够,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业哩,明天还得发下去。你们是工ื农弟兄,别跟我打吵。”说着笑着,张开胳膊把他们让出去,把门关上。
“江涛!吃了吧,吃下去就暖和了。”
张嘉庆也是在贾老师教育之下加入青年团的。自从受了党的教育,开始革命学。一读了革命的诗歌和,饭都忘了吃,觉也忘了睡。从此,他衣服喜欢穿破的,饭喜欢吃粗的,一心信仰,同情工农大众。夏天带着穷孩们去打棉花尖,冬天坐在牲口棚里的热炕头上,给长工ื们讲同志和朱德同志拉着红军上了井冈山,讲周恩来同志领导的八一南昌起义,讲当家的剥削做活的,讲地租和高利贷的剥ຓ削。有几次被他父亲看见,觉得很离奇,转着眼珠想:“嗯,这孩净爱和受苦人在一块打练。”问他干什么,他说是在讲《三国演义แ》,要不就说是想拱拱“牛牌”。父亲觉得,他和穷棒们常在一块,学不了出息,要想个法绊住他。教他骑马打枪,行围射猎。买来了苍鹰、细狗、打兔的鸟枪,请来了熬鹰的把式,说:“这个玩艺,又明又大方。”
掌柜的说:“那ว也得看犯的什么罪,偷鸡摸狗的,在咱外边是小偷,谁也不敢招他,可是到了监狱里,是罪过最轻的。最怕犯上‘政治’,这年头一着那个ฐ边儿,不是砍头,就是‘无期’。是判ศ了罪的都能看,没判过罪的,想看也不行。”
朱老忠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心里说:“可不知道怎么样?”
江涛并没注意到她,只是对严知孝说:“我父亲还说,无论如何请你给济南的朋友写个信。知道你朋友多,请你设法求点情……”
他写好信,仔细粘好信口,用大拇指甲把浆糊光了一光。用两个ฐ指头捏起信角,放在桌面上。说:“去吧!到了济南,你就去拜见他。这人和我是金兰之ใ交,能ม维持的,一定维持。不能维持的,也可以求他给个方便之处。……”他说完这句话,又沉思着。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说:“可是现在换了当权,他们比封建官僚严å格些,尤其在政治问题上,就越发的利ำ己主义了!”
江涛说:“我爹觉得一家人吃累多,供给不起我,想叫我耽在家里耪大地!”
忠大伯说:“他打定主ว意不行,还有我呢。一天少吃一顿ู饭,也得叫你去读书!”说着,他连忙吃完饭,告诉贵他娘,好好喂着牛,抽出烟袋,打火点着烟抽着。说:“走,江涛,咱找你爹去!”
江涛说:“是革命的官儿。”
严志和问:“那些玩艺是什么?”
春兰抿着嘴儿笑,说:“俺晨挑菜,夜看瓜。春种谷,夏收麻。长着什么好手呢?给你,看个够!”一下把手伸给他。
老驴头听得喊声,脑里腾地火起来,想起冯老兰在村边上跟他说的话,平时一看见运涛在他家里来来往往就不高兴,他觉得闺女大了。他听得说,一下通红了脸,扯起一把小铁锨追出来,骂着:“好!晴天白日欺侮到我家来!”运涛回头一看,打了个冷怔,一时慌急,不知怎么好。他怕春兰受害,两手一舁,把春兰扛在肩上,撒腿就往堤上跑。老驴头就在后头追,张开大嘴骂。
运涛吃着饭,还听得院里雨响。心想:“要是不遇上这个人,睡没处睡,吃也没吃处。”
运涛是个明白人,听到เ这刻上,看贾老师的行动作派,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他听说大地方แ出了,也听得说过是“为咱穷人谋幸福的。”可是还没见过。今天,他思乎ๆ着有八成是遇上了,可也说不定。他心惊了一会,脸上腼腼腆ດ腆地热起来。笑了笑说:“掂对着办吧,巴不得我要来请教你。”他还想到เ,以后有个大事小情儿,打个官司什么เ的,城里有个熟人指点指点,那才好呢!
运涛๙说:“没有,是我兄弟他们逮住的。”
李德才说:“唉!孩们!什么这个那个ฐ的,拿来送去吧!见了老头,我就说,‘是严运涛๙给你老人家送来的!’说不定,还有多少的好处呢!”
张嘉庆又问他:“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冯大狗说:“八成,是那天晚上和江涛……”
张嘉庆笑着拍着床,说:“这就是了!看起来,咱们也是一家人。”
冯大狗说:“当然是!这算无巧不成书。”
张嘉庆为ฦ了母亲的不幸,特别ี同情贫穷妇女。一看见妖冶的女人,就起心眼里不高兴。他想:“守着这样的女医生养病,一点没有好处,会越养越病得厉害。”
过了几天,女医生又来看他。这一次,不象从前,门儿一响,她踩着细碎的脚๐步声走进来。到了床边,微微笑着。先在怀里画了十字,揭开被单问:“怎么样?好点了吧?”又仄起头,瞟起白眼仁说:“按日算,你该好了。”张嘉庆摇摇头说:“还是不好!腰酸,腿痛,脑袋沉重,浑身软洋洋的。”女医生合上嘴,忸怩地笑着,说:“那就该运动运动,嗯?你又瘦了。”看张嘉庆实在痛苦,对冯大狗说:“他可以拄上拐杖,出去散散步,蹓跶蹓跶,窝坏了呢?”
冯大狗说:“去蹓跶蹓跶吧,又有什么เ关系。”
听得说,牧师又走过来,抬高了声嗓说:“小心着点儿,这是‘平头’。有个ฐ一差二错,我负不起责任!”
女医生说:“他的关节动着了一点,长时间不运动,怕出了毛病呢!”
张嘉庆听了牧师的话,心上一下象长了茅草。说:“平头?我是学生头……妈的,净说些个胡话!咳!实在立不起身,骨头还没长好,别光看表皮。”
也许,一颗眼泪,两ä声哀唤,会打动一个宗教徒的怜悯心。女医生偷偷地看他美丽的眼睛,放散出痛苦的光芒。长头发黑黑的,飘着青春的幸福……一缕怜惜之情,荡漾在她的心怀里。可是,她不敢表示什么,觉得是越分。又合上眼睛,画着十字说:“耶稣……基督!”慢慢地抬起眼睑,一丝笑容重又挂在脸上。连忙给张嘉庆盖好了被单,说:“在家里都是阔少爷,担不起一点沉重!”说着,迈起轻巧的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张嘉ล庆故意蒙眬上眼睛,通过眼睫毛看她走远。才耸了耸肩膀,倚在床栏上,心上觉得实在好笑。想不出从什么地方,跑出这样一个人物儿。他掏出烟盒吸着烟,见冯大狗戳着枪,靠在门框上,顺手捏起一支烟说:“喂!看烟!”说着,把香烟投过去。
冯大狗接住烟,笑了笑,凑近对了个火儿,说:“说真的,你的伤怎么样?”
张嘉庆说:“咳,不好呀,身酸得不行,饭也懒โ怠吃。”他又抬起头盯着,说:“怎么样?大哥!拉咱一把儿吧!”
冯大狗吸着烟,刚刚蹲在门坎上,又站起来说:“嗯,自己人,好嘛ใ!”说着,又一步迈过来说:“咱们是老朋友!”
张嘉庆攥住他的两只手,楞了老半天,才说:“帮我逃出去吧!”
冯大狗说:“不要慌,慢慢来商量。”
张嘉ล庆把大腿一拍说:“嘿!真是……”看有希望逃狱,到เ这刻上,他觉得身上象完全复原了,茁壮起来。
冯大狗走过去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你的伤到底怎么เ样?”
张嘉庆说:“还不太好!”
冯大狗说:“唉呀!有本事的人们!可惜江涛๙被捕了,他被捕了可非同小可,他名声大,上头指出名字来要他。”又摇摇头说:“那天夜里进攻的时候,我就打死好几个反动家伙,我看见几个人追着江涛๙跑,一伸枪撂倒他们几个!”
张嘉庆问:“这里还有谁?”
冯大狗说:“那边还有边隆基和陈锡周。”
张嘉庆说:“大哥!你得给我们想个办法!”
冯大狗说:“行,傻哥哥助你们一臂之ใ力!医生既允许你蹓跶蹓跶,你就蹓跶蹓跶吧,等身上壮实些了……”说着,挤了挤眼睛,又笑了。
张嘉庆说:“我走不动,还得有个人儿扶着。”他说着,又投给冯大狗第二支香烟,说:“大哥!换换!”
冯大狗吸着烟,张嘉ล庆又说:“刚才忠大伯送了挂面鸡蛋来,想吃也没法儿做,你拿去吃了吧!”
冯大狗听得说,立刻心上高兴,走过去把挂面一把一把地看了看,馋得咂着嘴唇说:“家里人送来的东西,还是留着你自格儿吃吧!”
张嘉庆摇头说:“甭客气,拿去吧!咱一遭生两ä遭熟,在一块儿待久ื了,就是老朋友。”
冯大狗说:“当个穷兵,这话也就没法说了,连个ฐ鞋呀袜的也弄不上。老早就闹胃病,吃也是小米干饭,不吃也是干饭小米。这可有什么法?”他说着,象有无限的悲愤。
张嘉庆说:“是吗?你拿去,养息养息身。”
冯大狗说:“看你也是个直性人,好朋友!你既有这个意思,就没有什么说的了。”他用褂襟把挂面鸡兜好,又笑着说:“咱也享享福。”说着话走出去,象是得了宝物似的。出了门,又停住步,走回来说:“不当兵不行,开了小差抓回来也是打个ฐ死。当兵吧,家里大人孩也是饿着。咳!混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
张嘉庆就势说:“哪!咱就不干这个ฐ了!”
张嘉庆和冯大狗,两个人在一块混熟了,盼得是他的岗,在一块说说笑笑,吸着烟拉家常。那天,张嘉庆看天上晴得蓝蓝的,阵风吹过,洋槐树的轻轻飘动。他说:“我想到外边去蹓跶蹓跶,可以吗?”他说着,拄起拐杖在头里走,冯大狗在后头背着枪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