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打起笑脸，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头对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是虎！”
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ä条腿颤颤巍ณ巍ณ，重复地说：“虎？虎？”她凝着眼神，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有抽半袋烟的工夫。她摇晃摇晃脑袋，颤着嘴唇牵动得面皮抽搐，一时心酸，说不出话来。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边一扔，抢上两ä步，把两只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皱起眉眼仔细认了认，说：“虎，虎，不认得了！不认得了！”说着，眼泪就象流泉，从眼窝里冒出来。说：“苦命的孩，你可回来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连个书信也不捎来。你娘虽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亲近邻也还想念你呀！也不来个ฐ信。说实在话，我以为朱家门里这就算绝后了。你回来了，活该朱家不绝后。”
说到这里，那人睖睁着眼睛，盯了朱老忠老半天。他乍一看起来，在朱老忠身上已经找不出什么特征，可是看到大贵和二贵的脸形、鼻和嘴，又睁起两只大眼睛，盯了一会。猛的朱老忠幼时的相貌，在他内心里唤起了久远的回忆。他“呵！”地叫了一声，扬起下巴๒，扳着指头暗暗算记。摇了摇头，悄悄地说：“三十年，三十年不见了呵！”他说着，迈开大步赶过来，抬起长胳膊搂住朱老忠。不提防腋下那ว片铁瓦刀，当啷的一声掉在洋灰地上，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一齐扭过头来，睁起怀疑的大眼睛看。
那个警察，提着警棍转游了一遭，最后看到这两ä个人的虎式，总有些放心不下。旁边一个ฐ浑身风尘的老太太，也插嘴说：“离乡背井，还不够受的？还你一拳我一脚๐的！”那ว个警察又提起警棍，颠起脚跑过来，把人们赶散了一看，严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说：“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讯全无！”
另一个人，是父亲的朋友老祥大伯的声音，说：“又有什么办法？人家上排户商量定了，要砸钟卖铜顶ะ赋税。也好，几年里连发几场大水，这个年月，一拿起田赋百税，还不是庄园地土乱动？”
父亲忽地把脸庞向下一拉，说：“谁又管得了？我朱老巩就要管管！”
涛他娘说：“不，孩！家里睡吧，到人家去睡干吗？”
运涛说：“我不想在家里挤着。”他说着，扯起条被就走了。
涛他娘眨动着眼睛，对严志和说：“忙把他赶回来，去！”
严志和说：“他去的吧！”
涛他娘说：“你看，和他家春兰，小小的人儿，一块呆热了！”
严å志和说：“孩家，管他呢！”
涛他娘说：“孩家，你想想他们还小吗？”
严志和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论说，正是年纪儿。”
涛๙他娘说：“就是嘛，不经点心，闹出事儿来，光自惹人笑话。”
说着话，江涛๙在一边听着，他还悟不出是件什么เ事情。一会儿眼睫毛打架，脱衣裳๙睡下。白天严å志和虽然有朱老忠伴着，心上还是怪不好意思。扔下老婆孩，走了几天又回来……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也就睡下了，一家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屋人沉入鼾睡的梦乡。
涛他娘出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为起个女人哪，真是难呀！下辈再脱生的时候，先问问阎王爷，他要叫我脱生个女人，我宁愿永远在阴间做鬼……”
严志和听涛他娘嘟嘟哝哝，捅了一下她的被窝口儿，说：
“这几天，你们怎么过来？”
涛๙他娘把脖一扭：说：“你甭理我，一个人飘流着去吧，回来干什么？说走抬起腿脚๐就走了，上有老下有小，谁给你服侍？”
严志和说：“你！”
涛他娘说：“我是你们使一辈的丫头？我早就想过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嫁人。爹走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看孩们怎么着？”
严志和说：“你忍心？”
涛他娘说：“你忍心？”
第二天早ຉ晨，涛他娘起来抱柴禾做饭。贵他她听得响动，也起了炕，腰里系上个白布围裙，走出来帮着做饭。朱老忠和严志和也起来了，大贵出来舀水洗脸。涛๙他娘听老婆婆咳嗽ณ得厉害，嘟哝说：“老人家一夜不得睡，老是咳嗽ณ！”顺手拿起个鸡蛋打在碗里，冲上开水端进去。穷人家轻易不吃鸡蛋的，除了换个油盐，就给老奶奶吃。
贵他娘说：“上了年纪的人，怎么受得了？”
话音没落，门外有人搭讪，是一个尖脆的少女的声音：
“志和叔，运涛呢？”
严志和在门外头问：“清早立起，找他干吗？”
“有个事儿问问他。”
严志和问：“昨儿后晌，他不是到เ机房里去睡觉吗？”
“是呀，今儿一早他就走了！”
严志和说：“许是下地了。”
那闺女笑了一声，说：“我来看看你们来的客人。”一边说一边跑，小跑溜丢儿跑进来。
贵他娘一看，是谁家的姑娘。细身腰，黑脸盘儿，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就是脸庞长得长了一点。心上一喜，笑嘻嘻地问：“谁家这么好的大闺女？”
涛他娘低声说：“老驴头家春兰。”
说着，春兰到了眼前。她说：“看看你们来的客人？”贵他娘闪开眼睛瞟着她，说：“看吧，这不是，你来干吗？”
春兰说：“找运涛。”
贵他娘说：“找他干吗？他下地了。”
春兰说：“找他问个字儿。”
贵他娘又问：“你倒是问字儿，还是看客人？”
春兰看这人新า来乍到เ，倒不怯生，就说：“都是。”涛๙他娘嘟็哝着说：“问什么字？成天在一块儿，也问不够？”
春兰乜斜起眼睛瞄了瞄，见涛他娘不高兴，也不说什么，只是咯咯地笑。涛他娘说：“回来再问吧！”
春兰说：“我得上你们屋里看看去。”
贵他娘说：“看去吧，门上又没有绊脚๐绳。”
春兰一进屋，和老奶奶，和朱老忠又说又笑。她早就听得运涛说过“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故事，想看看朱老巩的儿倒底是个ฐ什么模样，今天一早ຉ就跑了来。朱老忠见来了老街坊的女儿，喜得拿出一个ฐ洋漆皂盒，那是日本产的，又鲜亮，又美丽，盒里盛着块鸭蛋肥皂。春兰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看个不够，很是喜欢。外头屋里，贵他娘低声问涛๙他娘，说：“昨儿晚上，你念叨的就是她？”
涛他娘眼睛瞅着槅扇门，哑默悄声地说：“可不是。”
从那年运涛学会了织布，家里没有房，就在春兰家外院里安上张织布机。赶上老奶奶闹病，家里人帮不上手，运涛常求春兰帮着浆个线落个线的。日长了，两ä个人就感情好起来。运涛爱看闲书，春兰也跟着认字。他耐心教，她心眼透亮，钻着心儿学。过不了二年，就会看书了，这一来两ä个人更恋得分不开了！
涛他娘叹了口气说：“咳！我老是跟志和说，忙把院里小棚支大点儿，把机搬回来，他就是没这个空闲。为了这点事，我老是提心吊胆的。”
贵他娘问：“提心吊胆什么？”
涛他娘说：“万一闹出个什么儿来，可不叫街坊四邻笑掉了大牙。”
正说着，志和走进屋里，春兰一见志和就避出来，往外就走。
贵他娘说：“玩儿吧！”
春兰说：“不，俺家去。”
涛他娘说：“这儿吃饭吧，请你陪客。”
春兰说：“不，快吃了饭，去点瓜呢。”
春兰走出去，贵他娘在后头问：“闺女，今儿多大了？”
春兰返回身说：“十七了。”
贵他娘瞟着她说：“快到年岁儿！”
春兰问：“什么年岁儿？”
贵他娘说：“坐轿的年岁儿！”
春兰一下笑出来，说：“跟俺开玩笑，俺走！”说着，抬起腿咭哩呱哒地跑出去。
贵他娘看着她的后影儿，笑着说：“好一条油亮的大辫，搭拉到大腿上。人尖，怪喜溜的个人儿！”
严志和听贵他娘说话嘹亮，脾气性格干脆，走出来问：
“你们说春兰？”
贵他娘斜着志和，嘻嘻笑着说：“可不是，快使上好儿媳妇了，还不打发媒人过去！”
严志和说：“俺不希罕那个。”
贵他娘瞟着他说：“多好的人儿。”
严志和说：“人儿好，吃她喝她？贴在墙上当画儿看着她？咱庄稼人，就是希罕个ฐ庄稼人儿。这，插门闭户也管不住。”
贵他娘说：“谁家不希罕个好媳妇儿？”
严å志和说：“我就不希罕。”
贵他娘说：“那就给你们娶ດ两房麻疤丑怪。”
严志和说：“越是那ว样的人儿，她心里越悍实，才能ม好生跟着你过一辈。”
贵他娘说：“哪，当初一日，你就别娶涛他娘。”又瞟了涛他娘一眼，笑了说：“小小脚๐儿，细细的腿腕儿，一走一打颤儿。”
严志和笑着说：“她，我也不希罕。说起话来哝哝唧唧。
走起道儿，一步迈不了半尺，看你那两ä只大脚๐多好……”
不等志和说完，贵他娘张开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里答了腔：“志和说的那ว个，净是背晦理儿。”
涛他娘唉声叹气说：“咳！女人呀，没个ฐ痛快的时候。没孩的时候，寞寞落落闷的慌。一到了该生养孩的时候，挺着个大肚累得不行。盼得孩出来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个大肚，孩出来了更是累死人！”
贵他娘说：“老了就好了。”
涛他娘说：“老了？老了把老婆扔在一边！”
贵他娘说：“多生养闺女，大闺女嫁个团长，二闺女嫁个营长，三闺女呢……嫁个法官。”
严志和笑着插了一句，说：“唔，好打官司！”
涛他娘说：“好把老婆押在监牢狱里！”
一句话说得一家人笑个ฐ不停。老奶奶听得人们念叨喜兴事，也笑咧咧地说：“等着吧，等给运涛、大贵、江涛、二贵都娶上媳妇，我也就老得动不了了。”
贵他娘说：“盼着吧大娘！娶了孙媳妇儿，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兰顺着房后头那条半明不暗的庄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东锁井村后头，一座土坯小房里。进门先到运涛๙机房里看了看，那架使了几辈的老织布机，不知用了多少麻绳头和布衬条绑架着。机一边有条小炕，小炕上放着一个ฐ破枕头，一条破棉被。炕沿上搁着个小油灯，灯里没有一点油了。许是昨儿晚上，运涛看书看乏็了，歪下身就睡着，没顾得吹灯，把灯油熬干了。枕头边放着一套书，是《水浒传》。她又抬脚๐走进里院，一进二门就喊：“娘！告诉你个新鲜事儿！”她举ะ起洋漆皂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进褂襟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