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的修养食疗也体现了功用，含章本来微黑粗糙的脸白皙许多，肤质细腻，更兼低着头，凌厉的眉锋并不明显，眉目间的冷凝之意几乎看不见了。
程氏嘿嘿一笑，带了大大金戒指的肥胖手指挥了挥，跟来的丫ฑ鬟立刻捧上一个锦盒。
含章眼光一闪，脸上略有愤懑之色，冷笑道：“话说得好听，从前将我往泥里踩时，可从未念及过我们是血脉至亲。”
含章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动摇，薛定琰找准了破绽，便继续打铁ກ趁热：“后来总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满心悔恨，之后就忙着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杨，这十多年每一年过年节，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杨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来了，爹爹更是当成手中明珠一般呵护，家里有的，无不倾其所有来供养姐姐，他这一片慈爱之心，姐姐难道感受不到？又怎么เ忍心辜负呢？”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枯萎黄叶飘落脚๐下，薛崇礼ึ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曹丕造宝刀，其一曰灵宝，其二彩似丹霞，名曰含章。含章的名字，虽是由á其生母名讳化出，但她的脾ຆ气秉，果然不负这宝刀之名，暗藏锋利几可伤人。
薛崇礼一直静静站在竹林里看着，待到那些茶盏碎片被清理干净，这才走出绿竹荫进了房内。
“你这声爹爹，”薛侯爷抬头看了她一眼，目中ณ隐含悲凉，“我着实有愧于心！”
侯夫人扶着丈夫的手起身，用细绢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缓缓说道：“琬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侯爷还能ม不知道她？从小儿就是孝敬父母体贴弟妹，长大后又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样样儿都做得好，极妥当的一个ฐ好孩子，她今儿是好心办了坏事，但归究底还是一片姊妹情意，不忍心看着妹妹一个人孤苦凋零。更何况侯爷你这些时日为了二丫头的终身大事焦急烦愁，她纵是不为妹妹，只为着替父母分忧解愁，也是该劳动一番的。”
含章走出花厅，感到那坚硬目光离开自己，这才暗中ณ全盘放松下来，凤眸中和暖的色调渐渐转了铁灰冷色，那副画上美人的方位暗合了雁行阵的阵法，这倒也罢了，这阵法原是兵法里弩兵常用的，偏生那字——含章微侧了头，眼角余光扫过那ว已被木樨枝条掩映的花厅——只是目前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尚未解决，无法腾出手来去弄清楚。好在如今有了头绪，也知道该往何方แ努力了。
薛定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就训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生跟着她们别ี走丢了么เ？你身为二姐怎的只顾ุ自己去玩？这园里都是贵人，幸而没有冲撞到เ谁，否则看你如何收场！”她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含章只含肩缩背，低头垂了手听，毫无一字反驳。
每次老太君提及立嗣之ใ事，她屋里便要多出一个姨娘，今晚又是因此大动干戈ຖ，只怕明天天亮之后屋内的莺莺燕燕又要添新了。二少这些年打磨弹压妾室自有一番手段，只今天晚宴上喝了些酒，又憋着一股气，回头看见新姨娘还在使小子，便压不住心头火，索ิ要借着这个ฐ人和二少爷闹出来才好，谁知薛崇礼毫不留恋新人，几句话打发了，倒让二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此刻遇到契机，便一股脑发了出来。
飞逝的时光，已๐经将她磨成这般熟悉却陌生的样。
二少抚掌一笑，招呼着众小姐的丫鬟婆子，又吩咐她们一路上好生伺候，这才将几人送出了荣和堂。
大约能远远望见贞华院门前垂着粉纸灯笼的光时，薛定珍突然“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众仆人忙不迭围上去看，却是不小心崴了脚。看她抚着脚呻吟，似乎ๆ痛苦万分，她一身冰肌玉骨，全身毫无一丝疤痕，如今突然受伤，直把跟着她的小丫鬟喜鹊急得团团转，薛定珠也慌慌张张叫自己丫ฑ头去告诉四夫人。
含章颔首笑道：“二少好走。”
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含章软绵绵靠回躺椅上，竹椅子仍旧又咯吱咯吱摇了起来。樱草撤下几上的糕点冷茶，樱兰捧了一盘金灿灿圆滚滚的大蜜橘上来，又换了新茶。
含章理了理思绪，问道：“如今京城里二王之争渐渐浮ด出水面了，这些勋贵文武之ใ家也开始挑选站队，你可曾听到过什么？”
小六听了很是为ฦ难，咋着舌道：“可我每个月月钱总归只有三百文，那些大仆又抠了一半去，实际我手里能用的只有一百多文钱了，这些钱刚ธ够买个零嘴的，哪里有钱去酒楼。”他眼神晃悠，犹犹豫豫着试探道，“若不然……我去街上顺些来？”
老太君沉下脸：“是今日？”
这语气颇有些不赞同和责备之意，听得侯夫人心头一颤，这两ä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会让老太君不痛快，再加上崔夫人在一边旁้敲侧击明赞暗讽，更是会僵了气氛。但子嗣事大，自己้总得为儿子考虑，所以，虽多少会受些责备，但薛崇礼ึ屋里的妾室却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会多上一两个ฐ。今日已是侯夫人做主纳的第五个姨ถ娘了。
她微微探出头，迎面一脉清盈盈的水光耀眼，原来外头是个大的莲花池塘，如今仲秋时节，池塘里的莲花半开半败，莲叶也有些许干枯垂落，望去也是一番秋意。绕着岸边一条抄手游廊连着一座观莲亭，亭边停着两艘小舟，亭内坐了几个衣着华丽的男ç子，正围着桌子谈话，两个婢女在游廊远处围着火炉煮茶。
另一个锦袍男子年纪略小，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他愤愤不平道：“为何不能？如今国难当头，朝中之人却只知二王，混不将边关之危放在心上，或是东狄人有个什么异动，国将危矣！”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不知不觉站起了身，猛然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那青袍男子忙一把扶住他。
一时厅里无人做声，个人或出神或品茶，竟是鸦雀无声。
众姐妹见她们进来，已是齐齐起身朝门外迎去，含章和薛定琬位置近，很清晰地听见一声冷哼。
薛定琬听得满心不服气，不满地低声哼哼：“娘……”
侯夫人缓缓睁开眼，幽幽叹道：“这两ä个大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含章听他怪腔怪调的话，不禁莞尔，轻轻啜了口微凉的茶，正色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六在黑暗里看了眼小姐的伤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他素来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薛家人口复杂，上头侯爷，三老爷和四老爷三家都还住在府里，平辈五个ฐ爷有两个娶了亲，老大娶的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ດ的是忠毅伯嫡长女，也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二少。七个姑娘嫁出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四个待嫁——不对，加上小姐您，就是五个了。”小六说着，忍不住窃笑不已。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转了方向给侯爷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磕了头，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问：“二郎，我恍惚记得她还没名字？”
崔氏一听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庞二弟妹才来说过，他们家那个ฐ嫡出小丫头就叫定玥，年初已๐经上了族谱了。因为二哥一直没和大家说这个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这事。如今，只怕要请二哥翻翻字典换一个字了。”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๐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แ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ม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class1้21้html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根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ว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ຆ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เ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不敢闭上，到เ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ว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เ也好不了，断断ษ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肉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ๆ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
“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๐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ຉ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ຉ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๐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ะ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ณ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ธ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า收留我。我实在不能ม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ຕ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เ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ฐ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แ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