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半晌，冯善伊正欲小睡过去，闻得宫人匆忙来唤，才知殿里来了稀客。意识模糊着便由宫人推去曲水亭园。远远望见一女子袭着水蓝ณ色的深衣长裙独立水畔，身后几个宫人退避着。她扶廊而坐，手中握了一把食，轻洒入塘中。宽大的衣摆遮住高隆的腹部，远望着只似一风华正茂的少女，而非孕中ณ少妇。
似听见鼓声中交杂哀怨弦声，凄凉决绝。那ว曾经将自己与世外深深隔绝的赤色宫门缓缓拉开，
见门外闪出个侍卫身影，拓跋濬于是忍下脾气，甩了袖冷冷问道：“带来了？牵来。”
“我那是”她自觉理亏，作势求饶，“人家年纪轻，不懂事。”
冯润走出廊子，半身任由雨水浇淋：“钦安院大人有话要告诉大家。柔然陈兵宫外，我等当以命相抗，死守陵宫。”
“娘亲今早默经时错了一个字。”冯润认真回道。
冯熙抽出扇柄敲紧她额上：“这满口跑脏ู字是同哪个学的。”
“起先是关押了许多宫人，李贵人不在其中。后来牵涉极广，连杀了几位才人，又引出了李贵人参与谋害李夫人。念着贵人腹中龙胎，皇上先是压下，但随即太后出面，让李贵人迁去瑶光寺，产后论罪。只不过半月，李贵人心生恐怯，自沉湖底。大人救活，孩子没了。”绿荷将信中ณ的消息徐徐道着，虽觉得各处奇怪，却忍着未言。
太后目光逐渐寒，轻道：“是你吗？赫连和李敷的死，与你有关吗？”
“你替朕在他坟前念一声谢了。”
冯善伊把汤碗接过来，低头喝汤，不一声。
高台只剩冯善伊孤零单薄的长影，手中依然握着数丈灵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缓缓走着，细密的汗攀爬额头，滚入眼中。胸口浮ด动，她喘息着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坟山，轻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自己能感觉到：“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还会跳舞。”
“胡闹！”冯善伊当下责言，另前去扶起那妇人，“这是什么เ话。你那时不也说过冲儿是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何为了我断了李家香火。我担待不起这罪过。”
果真还是这样。
“娘娘！”花弧不甘地低声一唤。
冯善伊胸口冷窒，渐睁大眼，没有出声。
半晌，李敷运过气来，把桌中央的汤推给她：“把鸡汤喝了。”
“父亲。你得到เ的是什么？”她忍不住扬了声，面朝空荡寂寞的山谷，问向那ว个早已化了灰骨游荡云端的一抹阴魂。是凭靠父亲最后的意志才活至今日，可是到เ底又是什么？！
珠儿眨眨眼睛，听不懂她的意思。门由外推开，李敷一身素衣立在门端，他让珠儿先退下，才又缓缓步入，背对着善伊坐下，他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只是脱口了一句：“我们暂时算是脱险了。”他没有说得再过详细，诸如那追上来的杀手一时被车中混淆了视线，只顾着追车，没注意漆黑中滚下车的人。诸如他方一寻到安稳之ใ处便故意写了封信送回宫中，说是冯氏于石城遇害。再诸如他已๐然托可信之人先将冯润送去朔州，与他们分开，或者才是安全。可他知道，此时说的话，她恐怕一个ฐ字也听不进去。她的心，俨然不在这里。
要回去。为ฦ了像个ฐ人的模样而活。
“有好药。”冯善伊低头翻弄着药匣子，挨个启开盖子闻着，“赫连说什么丹膏。”
李敷缓缓将视线转向她，平静道：“那就改道，石城。”
冯善伊看一眼他：“夜里多不睡吗？白日怎么赶路。”
冯善伊从来觉得他应该不苟言笑才对，如今见他难得露笑，一时忘了回嘴，怔怔咬唇盯紧ู他。
“你们有奶吗？”赫连问过去。
拓跋濬扬了扬眉毛，仿佛一脸早便知道的深情，终是低声咳了咳：“恐怕不会如你愿。朕至少会活到เ你回来的时候。”
善伊眨眨眼睛，捧起春的脸，嘟็嘴道：“这才是姑姑不准你随我去云中的理由。她要我回来，所以把你扣在宫中等着我。她知道，世界上我不会抛弃的人只有春。”
不是那种会以无辜生命为筹码的丧尽天良。
“我胸怀宽广着呢，不同他一般计较。”冯善伊甩了甩手，才停下步子，对他说，“你送我到这便得了，我还有事要走。公公回去罢。”
这话颇有些道理，冯善伊挑不出毛病，便点头坦然道：“您话中有话，想要说拓跋余是以帝王之心信我，所以才落得帝王死江山的后果？您拐着弯骂人，倒也有水平。”
冯善伊抖了一笑，将目光移开，清楚念道：“臣妾认罪。”
寒光晃过冯善伊的目，她只抱紧落在地间的襁褓，是个恬美干净的婴孩，尚有一对酒窝可人柔暖。冯善伊想襁褓ຑ贴在胸前，缓缓抬起头来：“你不用拿它吓我，我就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有什么可怕。只是，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说明你不想她死。”
冯善伊的意识中，这个ฐ半斤八两的公主早该被世人遗忘。故地难寻，故国难回，故梦更是难圆。记忆里，那个叛父弃国的父亲毫无复国兴家大志，日夜纵歌颓靡，他招揽文人墨客，云罗美人姬眷，过着一个亡国太子所不当享受的荒废生活。在魏帝面前，他形同一只狗，谄媚言笑着为主子脱靴落马，他品着太武帝喝剩的冷酒如若珍宝。他用他的卑微软弱粉碎了汉皇室的所有尊严，以哗众取宠的小丑模样换取太武帝片刻的嘲笑，这一笑，是十年的苟存。
“我。”她想了想，终是说，“冯兮兮。”
“感情那ว天早上哭得花容惨淡的不是你？”冯善伊掩着嘴呵呵笑着。
“我同你说真心话好不好？”冯善伊恰也认认真真看着他，“因为，我喜欢你。”
“请问——”恹恹的声音由殿外飘传，声音清如流溪，“是给我封了个贵人吗？”
冯太妃苦苦笑了：“是你吗？”
李敷回身看了一眼冯善伊示意跟上，见她有些愣身，才又出声催促。
她眨了眨眼睛，睫上一颗雪晶顿时化了温热的水滴，猝然滑落。
冯善伊眨眼，百思不解。
“没有不能知道的。”善伊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包括你肚子里拓跋余的骨肉。”
冯善伊深谙此道，于是咽了咽口水，想找个借口溜走。只是场面似乎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应对。拓跋濬一个字也未说，不过甩下她的手，弹了弹袖子，转身沿着来路而去。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间，狂风入了窗扉，落叶凄离。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见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凉。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间，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细细碎碎的雪。
“听说先帝爷生前最后半月极其宠爱宫中ณ一个女子，却又没能记入彤册，无可询查。你操管，事无巨细都清楚明白着。哀家想向你打听个这个人，如何？”她说着立起身来，缓缓行下殿。
冯善伊随着姑姑冯太妃在庭院中晒太阳，新柳微颤，竟有些开枝，素า梅一束一束落了满地，点点映红夹着嫩绿。一时恍惚，只觉得春日更近了。冯太妃裹着毯子窝在藤椅中，闲来无事，便碎碎念叨，也不知如何，便将话头落了新帝ຓ。
落熙宫门由外推开，两处落叶纷扬而起，朱色的宫门映出风中格外清瘦萧败的身影，是李银娣回来了。如今她已๐穿着宫妃的常服，宽绰而温暖的狐皮白袍将她肤色映得更加苍白，一双裸瞳全无焦点地落向廊中。她身后尚跪着侍卫，那些人在一夜之前还将她视作同等的奴才，只是一次宠幸而已，他们便要齐齐俯身跪地向她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