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想起的最早一件事情，可能是我爸有一年每天做梦都想钓起一条大鱼来。
每次钓鱼前，他总要提醒我妈，叫她买菜时别ี忘了买葱姜蒜，好等他钓回鱼来做鱼吃；又提醒姥ณ姥，叫她多提醒我妈，不然她忘性大，忘了葱姜蒜就坏了；还提醒我二哥，说他记性好，要他多提醒几次姥ณ姥，让姥姥别忘了提醒我妈买葱姜蒜。而在头天晚上睡觉前，他就提醒过我，要我第二天一早，一定要记着提醒他别忘了提醒我妈、姥姥和二哥。
我爸几十年前要全家人互相提醒买葱姜ä蒜的情形，活像电å影里的一群特务在互相打暗号。临到出时，我爸立好破自行车，抱我分开两腿坐在后架上。一般从上车到开车，我都要踩断ษ一两ä根钢丝，要不就坐塌车后架。不是我从车上摔下来，就是他的下半身被哪个ฐ部件给卡住，急得他满头大汗，疼得嗷嗷叫。至于是哪个ฐ部件卡了他，一般很难说清，好像破车上的哪个地方都能卡那么几下。最后，他还要冲着二楼家里的窗户喊几嗓子才算完：
老五，别勒你哥脖子，再勒给勒死啦！
老四，把窗户关严，别ี让你弟弟爬窗户摔下来！
老大，黑煤球！炉子里别忘了添黑煤ศ球！
我爸嚷嚷的时候，朝斜上方แ扬脸瞪眼的姿势等于京戏中ณ的一个亮相。那种情形下，家里人按规矩都守在窗前，好看他亮完相走人，否则他会扯开了嗓子喊叫，甚至冲回家，过足叫嚷的瘾才走，家里人特别怕他这两下子。而楼下住的小校花好像从不怕我爸，每次听到嚷叫声就会从家里跑出来，但不知是为了看笑话，还是被吓出来的。她一身穿得干干净净，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看我爸又看我，才上小学一年级就像个ฐ骚娘们。每次我都想叫她滚回去，又不大敢，她爸爸是管户口的民警，有枪。而且她妈妈当过大哥、二哥的班主任，人又长得好看，经常因为ฦ鸡毛蒜皮的事敲我家的门。
小校花看着我爸笑的时候，我爸还在嚷嚷：
听见没有，老二？记着买葱啊！
他妈，早点做饭，别把孩子们饿傻了！
我爸个ฐ子不高，但很结实，是很纯的北京种，姥姥说他是高音喇叭佐地丁。我从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话不能ม压低那个ฐ该死的大嗓门，为什么เ又每次有话不在家里说，偏要立在窗外穷嚷嚷。而等我真正明白了他的嗓门一是得益于年轻时唱京剧黑头，二是跟他在日本人面前大声背密电码有关，则是很久以后的事。小校花的父亲走出来脸上带笑问我爸：
老周啊，今天又上什么地方去钓ี呀？
哪儿都行，瞎溜达。
我爸好歹总算闭嘴了。其实，我跟他常去的地方แ有乡村鱼塘、路边小河，还有凤凰山的鱼池，总之ใ整个成都郊外有好些钓鱼的去处。而他不跟人家说实话，好像一旦说了，人家也会去，抢了他的窝子。小校花的父亲没头没脑地又问：
今天你们单位不学习呀？
咋不学？我到เ河边上去自个ฐ一人学，河边清静。
我爸说着，怕对方没话找话又提问，忙摁了几下铃当，晃晃悠悠上了车。拐出家属区一上路，他戴上草帽尽可能地遮住脸，以防遇到同事被认出来。我则搭拉着两腿，双手抓紧他座下的轴，两眼看着他的背，大草帽差不多要盖到เ肩上，生怕也被认出来。一直要等骑出城来到郊外马路上，我俩才敢稍微放肆一点，大声说上几句话。
爸，咱家楼下住的那个小校花是从哪儿搬来的？
少提那个小丫头！你快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后面追咱们。
不行，爸。我一回头，人家正好现咱们。
还是你聪明，就别ี回头看了。
爸，其实我回头看看也不怕，那些追咱们的人不认识我。
可不是嘛，你就回头看看吧。
不行啊，爸。我长得像你，他们看见我就会以为ฦ你化妆装成了小孩。
还真没准儿，你就别ี回头看了，傻小子。
我爸说着，把车骑得更快，好像要尽力甩掉后面真会追来的人。我心想，看看，我爸就这么个ฐ人，一个糊涂虫，根本闹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闹不准谁是谁，谁跟谁，谁怎么谁。至于我更不在话下，也闹不太清楚我是不是我爸，我爸是不是我。只是一看就知道，我爸是个ฐ只认死理而不认人的人，这一点我倒觉得没错。本来嘛，下了班就该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就是用脑袋去撞南墙，谁也管不着，凭什么เ要泡在单位里开会？
六月的成都郊外，大马路上走着一辆接一辆的架架车和鸡公车。
由两三个人拉的架架车上码着一摞一摞的麻布口袋，里面可能装着粮食。拉偏杠的是些小孩、女人和老人，肩上套着绳子，一手抓绳另一只手垂吊着，像断了一样。拉中杠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两手握杠，肩上勒着绳套，我爸管这样的人叫车把轼。遇到上坡，拉中杠偏杠的人们，身体前倾得厉害，整个人好像要贴到地面上，汗水直往下掉。比起来，推鸡公车的可能ม要好受点。个头不大的独轮鸡公车样子像公鸡，推车人双手攥车把，脖上吊着车套，走起来一直几嘎几嘎ะ几响。我爸说，其实鸡公车最不好伺侯，车把轼要掌握好平衡，得费死人劲。不管是拉车的还是推车的，男人一律光着脊梁，肩上还搭条湿脸帕，而女的则穿着短小褂，湿脸帕都系在下巴处的绳子上。那年月，不管日子在怎样过去，成都人一听见很特别的几嘎几嘎声，就知道鸡公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