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走到张太太的窗下，觉民先唤了一声：“姑妈，”然后才回答觉新道不过声音很低，他不愿意让房里的人听见：“今天也真把我气够了。我就没有见过象大舅那样的湖涂虫！你跟他讲理只是白费精神。”
身材高大的何若君突然站起来。他要报告欧洲社会运动的现状。这是一个很动人的题目。他对于欧洲尤其是法国社会运动的知识是相当丰ถ富的。他用北方口音讲话。他说得慢，但话清楚而有条理。他渐渐地展开了另一些国度里的革命者为人民争自由求幸福的斗争的壮剧。他不夸张地叙述一件一件的事实。这里有的是崇高的牺牲精神，仁爱的心，决断的行为。那些欧洲的革命者，他们大部分还是青年，他们有很好的前途和物质的享受，然而他们毫不顾惜地牺牲了这些。他们没有别的希望，只想使被压迫受践踏的同胞得到普遍的幸福。他们甘愿在黑暗中流尽自己的热血，只为着给无数受苦的人，给后代的人带来光明。
“四太太，你不晓得大少爷每个ฐ月在外头挣三十多块钱罗！我们哪儿比得上他！人家有钱让人家阔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怄气？”陈姨太带着假笑地对王氏说。
这些新气象便是他们几天来辛劳的成绩。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表示年轻人的热诚、勇敢、信赖、大量无私心，以及他们的创น造的冲动。这里似乎ๆ是一个理想的家庭。在这里有的是和睦，有的是亲爱。共同的信仰把他们系在一起。相同的是大家的心灵深处。大家最敬重、最宝贵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能够以赤心相见。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大家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这是觉民常常感觉到的。这个感觉给他带来过许多次衷心的喜悦。这一天也不能是例外，他一时的扫兴终于被这样的喜悦驱散了，而且他在喜悦以外还得到鼓舞、安慰和期望。这是一个庆祝的日子，也可以说是酬劳的日子。那些努力耕种了两ä年的人现在见到他们的收获了。程鉴冰来了。她的脸上仿佛闪耀着春天早晨的阳光，她带着清新的朝气走进来，带笑地夸奖道：“你们弄得真好！我还怕你们来不赢！”她看见觉民，特别亲切地对他笑笑，接着又关心地问道：“怎么蕴华没有来？我想找她谈谈。”“她的病还没有全好，她母亲不让她出来，”觉民答道，这一次他没有扫兴的感觉了。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招呼程鉴冰。他想起了黄存仁那一晚对他说的话，便又加了一句：“她要我请你哪天到她家里去耍。”
“不是这样，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张氏不相信地摇摇头说，她的声音仍旧ງ是很温和的。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觉得稍微安心。她大胆地再辩一句：“我难道还敢骗太太？”
“我前天看到程鉴冰，她告诉我她刚收到许倩如的信，说广东搞得轰轰烈烈。她还说，有些人到工厂去子。到重庆去，应当把这个问题好好研究一下。那边有些工厂，他们考虑这个问题也方便些，”张还如兴奋地说。
琴用同样含着深爱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视。她低声说：“我也愿意同你单独在一起。”
“表姐夫去去也不要紧，我也陪你去，”觉民带笑地说。他看见国光受窘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翠环，”觉新า看见翠环也在屋里，便唤了一声。
“陈姨太，请坐，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新敷衍地说。他望着这张涂ิ得白白的发胖了的长脸，梳得光光的乌黑头发和一对很时髦的长耳坠。他想：“她不会又来跟我捣鬼罢。”但是等她刚刚坐下，他忽然想起了克明那天对他讲的话，便明白她的来意了。
“我现在不高兴‘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图痛快地答道。
“他哪儿会顾惜到เ我？他巴不得我早ຉ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你不在书房里读书，跑出来做什么เ？”淑华问道。
“我已经决定了，”张惠如坚决地说。“我觉得光说空话是不行的。我们既然赞美劳动神圣，自己้就应该劳动。”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满着自信地答道。
“你快不要说！”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觉新า从周老太太的房里出来，坐着自己的轿子到郑家去。轿子停在大厅上。郑家仆人把他引进客厅内。他在那里等候了许久，才看见郑国光出来。
觉世听见便放开了手。觉群却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觉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对秦嵩说：“你怎么骗得过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个ฐ好东西。四哥早就说过，你是秦桧的秦，严嵩的嵩，两ä个ฐ大奸臣的名字拼拢来的。你不说，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终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觉世听见哥哥的话，又把秦嵩的另一只袖子拉住了。
铅笔果然又在纸上画ฑ出一个更大的圆形，不过还是不十分圆。觉新仍然闭着眼睛，象落在睡梦中似的。他的手依旧安稳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动，不曾落下来。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周伯涛把枚唤到书房里去，告诉了他一些礼节，要他在这天当心自己้的说话和举动。周伯涛带着严å父的口气讲话，只顾自己้满意，却想不到年轻的枚这时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ฦ，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你这回倒做得不错，居然使三哥没有话说，”王氏假意称赞道。她在心里并不佩服沈氏。她暗暗地嘲笑着：“你这个ฐ傻子。”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克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绝望中ณ瞥见一线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点温暖。他感动地说：“你的意思不错。我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他可能比他两ä个哥哥都好。究竟还是你关心你，你懂得我。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啊，这半年来你也憔悴了。”
“听说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吗？？周老太太又问道，她自己还解释地加一名句：“他这两天也太累了，真难为他。”
沈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坐，就立在写字台前，一面指着春兰对克明说：“三哥，你看！”
芸顺着笔迹看，果然看出一个“我”字。卜南失写了两个“我”字，便乱ກ画起来，然后又在写字。
“三小姐，刚才我跟绮霞、倩儿商量过，哪天我们弄点菜请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环走到淑华面前低声说。
“我们还是分开坐，不必坐拢在圆桌旁้边，”方继舜说，便在靠窗的一把楠木椅子上坐下。
“给我看看他写些什么，”淑华急切地说，就伸手去拿那本十六开本的杂志。
“我不同你比，你划得跟四弟一样，就好象在充军！”淑华逃避地带笑说。众人都笑了。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芸略略皱起眉头。周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满意淑华对芸说这种话，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回忆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ฐ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她不作声了，她想排除这忧郁。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走罢。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还有嘞ๆ，我替你说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淑华调皮地笑道。
“但是你一个人过这种日子怎么行？”觉民怜悯地望着哥哥，同情地说。
“我去先点个ฐ灯来，”翠环兴奋地说，泪珠从她的眼角滴了下来。她掉转身子急急地往外面走。
“我屋里就有风雨灯，”觉新在后面提醒她道。
翠环又转回来，走进内房去了。
“翠环倒热心帮忙别人，”觉民靠在方桌旁边称赞了一句。
“嗯？”觉新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说什么。
“我倒觉得她们那种人比我们的长辈还有良心，”淑华泄愤似地答道。
“岂但我们的长辈？”觉民讥讽似地说了半句，但是淑华已๐经跟着觉新走出去了。
他们走入过道，电灯就熄了。翠环提风雨灯从觉新的屋里出来，给他们带路，把他们引到桂堂后面的天井里。
梧桐和核桃树的绿叶象大片的乌云一般厚厚地盖在他们的头上。昏暗的灯光从右边小屋的纸窗中ณ射出来。墙边和阶下安闲地响起了蟋蟀的歌声。
“到了，大少爷，就在这儿，”翠环带着紧张的心情低声说。
觉新点点头。他没有说什么เ，便跟着翠环走进了那间小屋。这里只有臭吵，没有一个人。桌上瓦灯盏里灯草头上结了一个大灯花。屋子里到处都有黑影。
身材高大的汤嫂摇摇晃晃地从隔壁房里走出来。她看见觉新，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尖声说：“大少爷，来得正好！请在少爷看看倩儿今晚上是好是坏。她样子真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