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自强两个ฐ哥哥都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死去了，一个是突然间得了暴病不治死的，另一个则是在河泡子里戏水给呛死的。朱自强是爹娘在快五十岁的时候喜得的贵子。如今，他已๐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闺女才七岁，儿子才五岁。闺女叫燕英，儿子叫燕堂。十里八村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是老不正经。
朱自强自幼一个眼睛的眼神不太好，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玻璃花，不大不小正好糊在右眼眼仁儿上面，事到如今，几乎看不到什么เ东西了。另一只也不透亮，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若隐若现的，一个人的脑แ袋他能看出俩头来，特别是过了五十岁之ใ后，这只好眼睛的眼神更不中用了，走起路来总是坷坷绊绊的，成天价像喝醉了酒一样，一跌一撞的。不少村里人都叫他“瞎运动、瞎母子”。由于他只有一只眼睛管事，不少村里人还叫他“独眼龙”。这些年来，他似乎习惯了人们对他的称呼，你喊“瞎运动”，他会问你有什么事吗，你叫他“独眼龙”，他也嘿嘿一笑拉倒，岁数比他小的，他却骂上一句“屌操的，小婊子里生的，没大没小的。”要是和他岁数相当或者比他大的叫他“瞎运动、瞎母子”时，他总是嘿嘿一笑，问上一句：“请俺弄两盅”
“给你弄两盅尿”那人说后，他仍是嘿嘿一笑，“那ว你就留着自己้喝吧。”
朱自强身板十分壮实，黑黝黝的脸盘子带着道道皱纹是又方又大，厚实的嘴唇黝紫，满头的头发一指来长，如同一只刺猬，有黑的也有白的。快七十岁的人了，整天价赤着个脚板子，穿着大裤衩子和坎肩子，扛起个百八十斤的麻袋包一点也不费劲，简直就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轻松。无论是背东西、扛东西还是拎东西之前，他总是习惯地双手掌朝上，两口吐沫液朝两个ฐ手掌心连吐两ä下，然后再双手搓一下，腰一哈，双手一叫劲，麻袋包子利ำ利索索地落在肩上。每当生产队里分粮食的时候，有些老弱病残的社员，分了粮食拿不动，只要有人和他求一声，他就毫不推辞地把麻袋包拎到肩上，一跛一跛地给人家送回家去。村里谁家挖井，打土坯和个泥什么的，都必须ี请他去，因为他力气大，在井底挖土的人装上一大水梢土，足有二百斤，一搬人拔不出来，他却能，他照样朝手心里吐两口吐沫，双手一搓，手握带系有疙瘩的井绳“噌噌”地三下五除二便拔上来了。
这一天，生产队里又在场院里分玉米棒槌了，守寡多年的王寡妇热热乎地乎ๆ叫了一声：“他朱大爷，麻烦你给俺把这布袋棒槌ຄ子扛回家呗。”
“成。”朱自强听了王寡妇亲切的叫声，二话没说地答应着，双手掌张开，两口吐沫一吐，还是十分习惯地双手搓了一下，一只手掐着麻袋口，正准备上肩上扛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对着王寡妇耳朵小声小气地说：“今后只要村队里分粮的事和你家的力气活俺全包了，你说你喜欢不喜欢俺”
白白净净的王寡妇噗哧一笑：“瞧你，瞎儿咕叽的，都这么大岁数了，眼看着都快进棺材了还净想好事。”
“别看俺眼睛瞎，别的地方แ好使啊。俺家祖辈上就长寿，俺爷爷活到一百零八岁，俺爹活了一百零六岁，这不，俺六十六岁的时候，俺还接连生了闺女和儿子，俺能活一百一十岁你信不信”
“那是老驴。”快言快语的王寡妇，脸上还泛着笑意，干脆利索地脱口说着。
“俺不管你说俺是什么，总之俺肯定能活一百一十岁，你肯定是活不过俺，要不，咱俩打赌。”
王寡妇四十有余，一生生了三个ฐ闺女片子，都一个ฐ一个地嫁了出去，当家的是在她生下第三个闺女时暴病而死的。从此后，他再也没有嫁人找人，而是整天价腋下夹着水浸泡好的，毛巾包好的麦莛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啦呱掐缏子。她是天生的大秧女人，身板子特别的肥大，两ä个腚胯子像盘磨，奶子像两ä个大发面馍馍，一到夏天，她就穿一件挎篮背心，两ä个ฐ硕大的奶子总是伴随着她的走动而颤颤悠悠。他生来性格外向，村里不少老爷们和他开玩的时候，总想沾点便宜，特意用手戳她一把奶子，这一下麻烦可就大了，她会借坡下驴把背心掀起来，捏着奶头：“来，别光摸，也得吃一口，就当娘给儿子喂奶了。”手脚不老实的的男人在这种架势下往往是落荒而逃。要是再逗下去，她连裤子也敢脱，这难堪的场面一般男人受不了。
朱自强家的院落是一圈用芦苇塘里的土块子跺成的土墙，干枯的芦苇根茬子还在满墙上面支楞八撬，一刮起风来的时候，还哗啦哗直响，院落挺大，足足有亩巴地，院内有一口架着辘辘的水井。年复一年地种着好多各种各样的青菜，他住的屋子是两间东厢房，一间堂屋正房，是爹和娘住着，三间房都是土墙起脊ิ，是用麦秸苫成的，破门破窗黑黝了光的，他和老婆孩子住的那一间东厢房，屋内有两个大瓮，多少年来瓮里总空空荡荡，那条佛粮的面制龙孤伶伶地在大瓮底子上，炕上几床破被褥像麻团一样，堆在墙旮ດ旯几角，又当爹又当娘的他常年不洗不晒脏儿八叽的都分不出色了。紧ู相连空着的一间屋里，什么破烂都有，就是没有能吃能喝和值钱的东西，倒是老鼠的天堂，把一个好好端端的屋地捣腾的就像山丘土包子一样。
十年前，朱自强快百岁的老爹朱大壮，弯着总直不起来的腰，盘坐在那间堂屋的炕上，除了困着了和吃饭的时候，嘴腾不出空来的时候，剩下的工ื夫里是一个劲指名提姓地骂个不停。有时候，还握着杵在炕沿边的拐棍儿，不停地，叭嗒叭嗒地戳着地，有气无力地骂：“强子啊，你是在做孽啊”
骂声一直持续了七八年，朱自强也听惯了，总是这只耳朵听，那只耳朵冒，可是媳妇却有些受不了，特别ี是朱自强不在家的时候，朱大壮手柱着干巴๒树枝儿，干脆站在门口，瞧着屋里边，还不停地骂：“你呀，臊啊，世上也没有像你这样的女人，俺们朱家，祖上也没出现过这档子事，你还知道不知道世上有一个ฐ羞字啊，丢人啊”骂声过后还气得咬咬牙，跺跺脚，手里的棍儿杵杵地，然后再哼哟歪叽地回到自己屋里。
朱大壮成天价的骂声，久而久之对儿媳妇杨风风也成了耳旁风，你骂你的，俺干俺的活儿，谁让自己做的事儿对朱家有愧来着。就是这样，她一天三回，还总是把热乎ๆ乎的饭菜按时送到เ朱大壮和老伴儿的炕头上，朱大壮边吃着还边骂着：“你以为一天三顿饭伺候着俺，就能堵上俺的嘴了，俺该骂还得骂，俺什么เ时候骂不动了，死了，俺就不骂了，要是去了阴间还让骂人的话，俺还接着骂，骂你们俩有辱朱家的门风，骂你们伤风败俗”
朱自强在村生产队里当饲养员，村队里有二十几头老黄牛，只有他和另外一个老朱头一年四季当牛倌。朱自强虽然眼神不济，对于给牛侧草、拌料、收拾牛圈、牛槽子，他是利利索索、麻麻溜溜的，就连哪头牛需要配种了，那头牛快要临产了，哪头牛脾气温顺，哪头牛脾气暴躁，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一天，下地拉犁的几头牛收工了，缰绳被扶梨人盘在牛头上，个个儿急匆匆地赶回来吃草料，一头老公牛迈进了牛圈门口，顿时，它发现另外一头老母牛正栓在牛槽上昂着头，似乎ๆ向它发出了求性的表情和眼神，于是，这头老公牛便向老母牛冲过去，在一旁的老朱头没有领会老公牛的意图，上前拽着缰绳，要把它拽出牛圈去，哪知，性情刚烈的和性冲动的老公牛哪管什么老朱头，斜眼低头对准老朱头用牛角一下把他顶出了三四米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边疼得老朱头呲牙趔嘴嗷嗷直叫，那边老公牛早已๐骑在了老母牛的后腚上。一会儿工ื夫，完成了它为当爹的责任，还高兴地哞哞地叫了两声。
在另一个牛棚里忙豁的朱自强听到老朱头惨叫声后，便急忙赶了过来，他边扶起老朱头，边问着：“你这是怎么了”
“这老公牛顶俺，俺肋条骨疼得不能ม动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俺这眼神不济的都知道，这两头牛早ຉ就有想弄事的意思。在这个时候，你去拽它，不是耽误他们俩的好事吗，它像老爷们一样憋得难受，刚搂住女人，你去拽人家，人家能不揍你吗”
打这之后，朱自强对这头老公牛也进行了专门训斥ม，他晃动着一块白布对这头牛说：“你为了你的心上老母牛，胆敢不顾情面顶撞了老朱头，你顶ะ多活到年末，你也知道，村队里是每年都宰几头你的同伙，主要宰那ว些表现不好的，俺看你今年差不离儿了。”
还别说，他的话的确让老公牛很感动，感动得老公牛眼泪都流出来了，抬起头来，接二连三地哞了几声，表示了对老朱头伤害的忏悔和对朱自强的教诲。但是，朱自强除了听到了老牛的哞哞叫声外，却一点也没看见老公牛的眼泪。
朱自强家离村生产队里牛棚并不远，除早晨中午回来吃饭外，剩ທ下的时间都在牛圈忙活。这不，老朱头冒犯老黄牛传宗接代的事儿，被老黄牛一下挑断了两ä根肋条骨，按朱自强的说法，这头牛年底肯定是宰定了。其实，朱自强对这头还牛是情有独钟的，他觉得这头牛在二十多头中是最好的，个大，力气大，长得也精神，他每次给它冲身子时都多冲一次，加草料时也多加一点。他哪知道，它竟不顾他和老朱头的一面之情，做出叛逆之事，这让他都不能ม容忍了。
自从老朱头受了伤之后，牛圈里就剩下朱自强一个人了，村队长李大全问他需要谁来帮他，他说谁也不用，自己就成了。于是，他是天不亮睁开眼睛就去牛棚，一直忙到家家户户关门熄灯，然后，再提着个马灯，一跛一跛地回到家里。
这一天，又是很晚了，杨风风已经把刚烀好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大饼子和拌的辣菜疙瘩咸菜丝送给了朱大壮堂屋里炕上的小桌上，说了一声：“爹，娘，吃饭吧。”朱大壮眼珠子翻愣了她一下，伸手抓起了一个大饼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吃也没能堵住朱大壮的嘴，他仍然是在吃中骂，骂中吃着，儒动着腮帮子，胡子须上还粘着小米粒大的大饼子碴儿，填饱了肚子了，直到躺下睡着了才算消停。
每天的杨风风总是在这无尽无休的骂声中忍受着，无奈的她只好是在两个孩子吃完饭后睡下了，才在莹火虫一样的煤油灯下腋下夹着用水泡好的，用毛巾包着的麦莛子，掐缏子打发时光。那七根黄澄澄的麦莛子就像几根金针，在她手中错落有致地不停地晃动着交换着位置。这一桄缏子是十圈，圈的大小，只要用大拇手丫一墩，能ม套上肩膀头就成，每桄缏子能ม卖到เ一毛五分钱或者二毛五分，快手的女人们三到เ五天就可以掐一桄缏子。也算是一笔唯一的收入。
在鲁西南地区，在朱家村一带，多少年了，家家户户都是过着地瓜干是主粮，鸡腚眼子是银行的穷困潦倒生活。为了弄点零花钱，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都饭前饭后，田间地头都掐辫子，每个月能卖个块儿八角的，一家三四口人的油盐酱醋钱也就出来了。
朱自强家屋里的煤油灯，挂在炕上炕沿的墙上，为了省油，杨风风总是把灯捻子拨得小小的，灯光像黄豆粒，又像个ฐ荧火虫，屋子大，灯光小，满屋子四角旮旯到เ处都是黑乎ๆ乎的，杨风风就是紧靠着这点微光，用风干粗糙的手掐着辫子。她太年轻了，比朱自强整整小了二十五六岁，再加上她挺白皙的小寡脸，更显得女人味十足。
她娘家原来是离这朱家村不远的杨家楼村，爹是个老泥瓦匠，她是十六岁就嫁到了朱村朱家，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后来，就是因为她又续嫁给了朱自强，用她爹娘的话说，嫁给了朱家后，生了孩子死了，又死了女婿，没挪窝地又做出了天下没听说过的奇闻大事，成了挑战世俗的英雄，在爹娘和村里村外人眼里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所以，爹和娘再也不认这个闺女了。杨风风的闺女燕英七岁了，儿子燕堂都五岁了，她再也没见过爹娘一面。有一次，她实在是想爹娘了，便偷偷地回到เ了娘家村，哪知，一踏进村里，女人们都用特别的眼光瞅着她，而且还躲得她远远的，老娘们七嘴八舌笑话她，让她听了后，脸红到耳朵根子。她刚一进家门，被老爹发现了，当时的老爹一见到她便心血撞头，冲上前，一把把她推出了大门外，闩上了门，在院里掐着腰大骂着，这骂声、骂词和她老公公朱大壮一模一样，就像俩人事先有了契约一样，什么怎么不害臊啊有辱家门啊伤风败俗啊俺不是你爹娘啊俺没有你这伤天害理的闺女啊，杨风风在墙外听着爹无情的叫骂，无奈的她只好低着头，带着去看爹娘的点心，还是挎在胳膊上，倒绰着袖手，堵着一颗心，就像一块铅块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无功而返，打那之后，她再也没踏过娘家村半步。
很晚了，朱自强深一脚๐浅一脚地回来了，他首先来到院子里的井台前，摸着把水梢里的水倒在了洗脸盆里，双手捧着凉丝丝的水朝脸上扑楞着，然后拽起身上的坎肩内衣角，擦巴了两下，来到了黑黢黢的屋里边。
“你回来了。”媳妇杨风风多年来总是这样，每逢朱自强回来的时候，她的问候总是让朱自强心里暖洋洋的。而且要是朱自强不回来，她从来不一个人先吃饭，即使孩子饿了，也是打发他们俩先吃了睡了后，她继续等着，七八年了，她始终是这个习惯。
“嗯。”朱自强是满心欢喜地答应着。
“俺给你拿大饼子去。”杨风风放下手中的活计，下炕揭开锅盖，从锅里为朱自强取出了热腾腾的大饼子，用盖帘子放在了炕上的小桌上，然后又端上来了一碟子自家做的大酱，朱自强一偏腿，半拉腚垂子坐在了炕沿上，手摸起一个热乎乎的大饼子咬了一大口，问：“就大饼子”
“嗯。”杨风风答应了一声，也掰开了一小块大饼子递到เ了嘴里嚼巴๒着。
“没有旁的菜”
“没有。”
“把俺的酒壶拿来。”
“里边好几天没有酒了。”
“你给俺倒上一盅热水，晃一晃，俺借味就成了。”
“也没有什么菜呀。”
“这你甭管了。”朱自强放下手里的大饼子，嘴里还在嚼巴着那口大饼子下了地，黑灯瞎火地摸到了院里的几棵辣椒棵前，蹲了下来，摸着拽下了几个仅有的瘪巴辣椒，然后又来到门口房檐下，从咸菜缸里摸出了一个辣菜疙瘩头，又来到屋里，还是那个ฐ姿势，他抿上一口用水从酒壶里冲刷็出来的酒，啃一口咸菜疙瘩，再咬上一口沾着大酱的辣椒，然后再吞上一口大饼子，蠕动着一张大嘴把腮帮子鼓得老高，吃得香着呐。媳妇杨风风则ท不然，她慢悠悠地掰着大饼子，细嚼慢咽地吃着，偶尔用大饼子蘸一点点大酱。
朱自强边吃边问：“俺告诉你把那捆子旱ທ烟杆子给砸了，你砸没砸”朱自强他自己心里知道总买酒喝也买不起，总买烟抽也买不起，还得喝，又得抽，怎么เ办只好委屈自己，咣当咣当酒壶借味，弄点烟杆子整巴碎，嘴里冒烟就成呗。
“砸了，砸了不少呢，足够你抽一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