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在明末年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中ณ。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姓湛讳元亮，号悦江。夫人张氏，生下男女各一双。长子国瑛，次子国琳。长女慧姑，次女淑姑。男女俱聪明奇俊。国瑛字翌王，在兄妹之ใ中，更为出类拔萃。自七岁上学攻书，便能过目成诵。至十三四岁之时，吟诗作赋，品竹调笙，无所不妙。九流三教之说，无所不晓。三略六韬之义แ，枪棒器械之ใ类，亦无所不能。十五岁进学，十六岁上，悦江即聘定6顾言之女为ฦ妻。6๔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湛悦江又无意功名，林泉肆志。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所以宦囊萧然，家中甚觉艰难。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迁到柏秀村居住。那村离城数里，山明水秀，父子开馆设教，训几个学生度日。此时，翌王年已二十一岁，尚无力续娶ດ。慧姑年已十七，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ฦ妻。
无意茜巾虚抹额，有心赤胆博云台。
对对云中呼比翼，翩翩花外舞成行。
再说十五这晚，湛公这里支持停当，便一派鼓乐喧天。湛翌王坐了高头骏马到提督衙门迎娶梅杏娘来到寓所。这些结亲礼数自不必说，只说翌王与杏娘花烛之后，双双同入洞房，那ว时梅杏娘端坐不动，翌王见夜深了，对杏娘道：“请安置罢。”杏娘也不回言，正色不动。翌三陪笑道：“下官当年到园中，小姐赠落花诗的时节何等见爱，今夜却忽地生疏ຕ起来？”杏娘听了这句话，一时怒，也顾不得害羞便开言道：“妾虽不幸遭恶兄之诬，复以累君，然清白之节自问无愧。今蒙不弃，得缔百年，以为同受患难，决无轻薄之语，鉴妾谅妾，惟君一人。若说起赠什么เ落花诗，不亦欺妾太过耶！”翌王笑道：“怎敢欺小姐，还是小姐欺着下官。”杏娘更添疑惑，便问道：“所赠之诗现在何处？”翌王不慌不忙在里衣内取出来说道：“这诗笺，下官那日被众人踢打，到监中受苦，路上逃难，却紧紧藏在身边，未尝一刻相离，看了这诗，如对小姐，今日成了夫妇，倒不承认起来，只得送与小姐亲验，难道下官相欺么？”杏娘接来一看，果然一幅鸳鸯锦笺，是自己写的落花诗，只不知为何却在他处，一难解，遂假意说道：“是便是了，谁晓得你哪里拾的。”翌王冷笑道：“是佛奴亲送来的，怎说个拾字起来？”杏娘方才有些觉着，便道：“既是佛奴赠你的，与我何涉？”翌王笑道：“实出小姐之意，与佛奴无干。”杏娘道：“怎地见得？”翌王道：“待下官细说与小姐听。那ว日下官游春，做了一紫燕诗，偶然走入园中，撞见佛奴，说及小姐会吟诗作赋。下官醉后狂吟，不想小姐听见，你就差佛奴查看，下官乘着酒兴，将紫燕诗勉强佛奴送了进来。明日痴念不断，又到园中，佛奴说小姐要打他，慌忙拿原诗出来还我，下官接来一看，却是那ว落花诗，可知道你那时连佛奴也瞒过，岂非小姐真心见爱赠我的么？想事隔两年，贵人健忘了？”杏娘听了这番话，含羞微笑道：“错误至此。”翌王也笑问道：“有何错误？”杏娘低头答道：“那落花诗原是奴家放在镜台旁边，佛奴当日将诗还你，他又不识字，竟错拿了。直至避难在家母楼上，无意中翻诗，那紫燕诗笺却又在书内，都是佛奴小婢子误人。”翌王笑道：“小姐不要怨佛奴了，今日看来，也是天缘该得如此。”两个ฐ正说得唧唧哝哝，佛奴只道是小姐作难，便走理来劝道：“夜深了，小姐该睡睡罢。”翌王便将错认诗笺的话述了一遍，佛奴掩口笑道：“千错万错，今日总是不错了。”杏娘含笑瞅了他一眼。佛奴又笑道：“如今不错了，我这错误的还立在此何干。”便转身溜了出来。翌王就走近杏娘身边，又陪笑道：“错误的已明白了，还有什么讲？”杏娘便娇羞退避，翌王双手搂定，看着杏娘道：“小姐，你自号醒名花，下官今夜反不觉心醉矣。”杏娘回间戏答道：“郎君自醉，妾身自醒。”翌王不能自持，便吹灭银灯，拥入罗帏去了。当时有《凤凰忆吹萧》词记其乐境：
人生到此遇相知，惟有垂头相叹息。
一夜无话，到เ了次早，郜长彪亲自出阵大骂：“杀不尽的逆狗，敢与老爷对个ฐ手么เ？”郜长彪喝叫把舡踏动，两舡相凑，斗上二十余合，不分胜负。这里龙士彪、梅富春一齐出阵相帮，贼阵内女将张三姐、青水鸡傅大用亦来帮助，各个寻个对手。但见：
漫说奸雄强似虎，今朝弄得命如鸡。
正打点停当，探子又报贼船将近，只在三十里之外，大小战船约有三百余号，分为三路而来：东路贼将包春，西路武贵，中路郜长彪，各率其众，扬帆破浪，摇旗呐喊，声势甚大，乞老爷准备接战。陶公即上将台观看，果见西南之ใ上贼艘漫湖而来，又传令各处着实严防。须臾，贼船近岸，五六里扎营，教人挑战。叫骂两个时辰，日已衔山，前队先锋荀有义觉得贼气已弛，弃6登舟直捣贼营，弓弩齐，贼众被箭落水死者不计其数。郜长彪知得右军失利ำ，即驱众尽上小船杀入，留แ大船虚张声势。又湖边水浅不便摇踏，先锋荀有义见贼势浩大，便望后摇动，贼赶入内港，荀先锋领ๆ众复合舟登6。贼众看见官兵狼狈，便上岸追杀，相近中军，荀先锋回身复战，杀伤兵校二十余人，陶公便教放入荀有义军，贼便把中军围得铁ກ桶相似，陶公传令军中不得妄动。卜道人作起法来，霎时天昏地黑，风雷大作，刮起木石沙土，先打得贼众个个ฐ立脚不牢，伤颅破脑แ，偏遇我军尽皆无害。中军号火一起，湛国瑛、蔡大能等伏兵看见，便两路一齐杀出。湛国琳在中军见哥哥伏兵已出，同黑定国亦奋勇杀出，正遇贼将包春手执双斧，势如狼虎，大叫杀来。蔡大能接住，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正酣斗间，湛国瑛亦来夹攻，包春支持来，早被国瑛一戟刺入咽喉，大能又复一刀，早已梦入南柯。便乘๖势横杀，又遇郜长彪，头裹赤帻，手持大刀，大骂：“杀不怕的狗官兵，怎又来寻死！”千总董德山接战，斗ç上三合，被郜ຄ长彪砍死，官军看见，尽皆胆寒。忽见空中无数兵马从上杀下，贼众慌乱寻路上船。那时朱正等五将看见贼船入港，早已把小船排得停当，专等他败回便一齐放火。西南风又紧ู，贼船在内港尽被烧着。郜长彪看见，急得手足无措，夺得几只小船，过湖往西绕岸而走。贾龙在万家湾看见贼船进港已久，不见动静，料é必官军不利，要弄他一个尾不能相顾，不等中军号炮，竟同蒋奇两路尽向贼营大船放火。郜长彪落荒拼命而走，约有一个时辰，都被贾参将抄过其前，大叫杀来。湛总府提了本部ຖ得胜人马，亦紧紧赶不上。贼众料不能免，尽弃甲抛戈ຖ拜伏于地。郜ຄ长彪正在惊慌，岂知贾龙忽然一阵心痛，略缓一步，早ຉ已追赶不上，被武贵杀来接应去了。贼众被官军斩八百余级，生擒五百余人，衣甲â器械共十余船。比及天明，诸将都到中军献功，当时有诗为证：
那湛悦江正和夫人思想两个儿子，恰好来了陶馆拜见湛公。湛公看过书，方แ知大儿子已寻着了，不胜之喜，便问道：“恭喜你家老爷荣任。前日说中报至，因道路辽远，故未及趋贺，我们两个小相公在老爷那边，又搅扰不当，他两个ฐ俱好么เ？”陶信道：“相公们俱好，前日即欲同小人回家，因家老爷苦留แ，特教小人带这书来回复的。”湛公留他酒饭，陶信道：“酒饭不消了，家老爷还有一言，叫小人拜上老爷，托访梅家小姐消息。”湛公道：“我正要问及，因管家才到得，恐未知详细，故不好问起，可略略๓知得些影响么？”陶信道：“哪有什么影响。”湛公嗟叹道：“小姐住在夫人家中，已是不幸中之幸了。不道小姐如此命蹇，又遭这后患。如今音信全无，好不苦恼人，皆是我们大相公所做之孽，累็及于彼，且教我心上甚过意不去。”陶信道：“虽然这等，或者命该如此，后来倒是姻ี缘也未可知。譬如大相公受尽千辛万苦，东寻西找，今日已得出头，想梅小姐亦当退却灾星，自然晓得他安身去处。”湛公便写一封书寄与两个ฐ儿子，叫他等亲家平了湖寇，一径回来见我。如今仇人已๐不在眼前，谅亦无事。又一封致谢陶公，并候问贺喜之ใ意。陶信领了书，谢声湛公去了。湛公一门得知了二人消息，俱各欢喜不迭。
知音肯买山阴棹，纸帐梅花梦可酬。
渔船上老者吓得在地上乱滚。那些人又问时，佛奴只得担着惊惶答道：“我们主婢二人城中逃难来的。”内一人道：“清平世界躲什么难？你且说个细来我自有分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伤你命、劫你财的。”那ว老者便在地上爬起来乱拜道：“如此极好。”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佛奴把前后始末说与他们听了，那人问道：“你家小姐可是叫做醒名花？”佛奴道：“正是。”那人便笑道：“原来就是湛大哥思想的，请起来。可晓得小可们么，小可叫做贾龙，在攒戟岭上聚义。今年四五月问，湛翌王大哥在我寨中ณ住了五十多天，后来又有一个ฐ陶景节，是他的妹夫，也来同住几日，两人一齐上北京去了。我们如今正这里左近要寻访梅富春来，与湛大哥出口气。今早ຉ两个弟兄出城，已晓得他所为之事，不道又在小姐面上作工夫，自害自己的性命。我们倒不与他计较了，如今小姐要往何处躲难？令兄既已自败，料无第二个与你作对，不如就在此小庵之内暂住几日，等待湛大哥消息到เ来，小可们与你定夺便了。”杏娘吓了一吓，听了这番๘话，只是开不得口，心上想道：“怎么湛生与陶表兄俱逗留这样去处，又说思想我，又说等待他消息替我定夺，言语甚是可疑。又叫我住在尼庵中，我想他们既是强盗，岂有好意，倘又做出事来，那ว时总是一死。”便回身向河内要跳，佛奴又一把抱住。贾龙道：“想小姐疑ທ我们是歹意，反欲如此，岂不倒害了小姐。”便设起誓来道：“贾龙若有半点歪念，教我身异处，死于非命。”杏娘听到此处，方แ才回念道：“或者世上原有几个好人，难道尽如我哥哥梅富春的。”贾龙又道：“这庵内有我兄弟的姨ถ娘在此出家，只我兄弟常来省视，此外并无人来往。今若小姐住此，连我兄弟也不来了。直等湛大哥功名成就，拔了我们，那时同来拜见。”杏娘见是真诚，只得应允。贾龙道：“且住，容我们叫住持出来，先与他说明了才好。”当下贾龙的结义แ兄弟叫做蔡大能，走到里边，请了自己的姨娘来到。杏娘、佛奴俱相见过了，贾龙把小姐欲借住庵中ณ的一段话说与他知道，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代为小姐薪水之费，分咐道：“烦老娘好生看待则个ฐ。”说罢，竟同众人一径去了。有诗一赞贾龙道：
旅魂悲久滞，顾ุ影黯无言。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话分两头，即说湛翌王那夜看了范道人皂囊之ใ言，在庵中等待天色微明，他便导路出城，一径往东北而走。行了半日，到一个去处，觉到肚中ณ饥饿，棒疮又疼，幸是照顾ุ的，不十分为大害。又喜得有高公所赠之ใ物，当夜送些与朱张二人，尚存十余两在身边。当下取块碎银，寻个ฐ铺子买饭充饥，沽酒一壶，强力消遣，正饮酒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翌王兄。”翌王听得那人叫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范云侣走来道：“我说兄还去不远，你须快快往前走动，莫要怠慢，再入网罗。”翌王道：“多蒙仙翁盛情厚德，前日指教之ใ言已验，依仙翁皂囊指教来到此地，但未知此去还有多少苦恼，梅家小姐果是小子姻缘否，不知何日得还乡里，再乞仙翁细细详示ิ，以慰鄙怀。”云侣道：“贫道正恐先生还放心不下，故此急急赶来明告，但依第一个皂囊之言，直向东北远去。要问后来形境，须记要诀四句。”翌王请教，云侣道：
原来这陶家就是杏娘小姐的姑夫，曾做过陕西总兵，因被仇家所陷，致仕在家。夫人梅氏，公子宗潜，字景节，即湛悦江之婿、湛翌王的妹夫。当日杏娘到得门，佛奴先去报知陶夫人。夫人听得侄女到来，亲人相见，忙同媳妇出迎。到得厅上，杏娘拜见过姑妈，然后姑嫂相见。陶夫人即同杏娘坐了，问道：“前曾叫人来接侄女，为何不就来？今日到此，我快活得紧ู。”杏娘致谢，佛奴便到外边打梅盛回去，叮嘱其路上仔细，且不可漏泄风声。梅盛会意去了，佛奴进来，对陶夫人说道：“请夫人小姐到内闲讲罢。”夫人道：“有理。”竟同媳妇房中坐地。须臾茶过，陶夫人又问杏娘道：“老身请问侄女，心中有甚不足意事，仓忙而来，面带忧容。”杏娘不语，佛奴便请夫人到半边，低低把小姐来的缘故一一告诉，陶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即一把眼泪对杏娘说道：“我想我哥嫂没福，你哥哥曾自成立，天性狠恶，只苦得你一人，举目看亲人，便是我了，也不能照顾着你，不道你哥哥又做这番来害你。”又问佛奴道：“不知此生是何等样人？”佛奴道：“那ว人姓湛，说是个秀才，父亲也是做官的。”夫人道：“既是斯文人，怎么受得这样苦。”说话间，慧姑听见一个湛字，便有心问夫人道：“昨日爹爹到来，为ฦ寻我大哥哥不见，为何佛姐姐口中说甚么เ姓湛的秀才，莫不与他有些相干么เ？”陶夫人道：“难道有这等事？”口虽如此说，便一边对佛奴问其备细，佛奴道：“他说是父亲做过什么เ锦衣卫哩。”慧姑听到เ此句，便大哭道：“这是我哥哥无疑了。”老夫人亦吃一惊道：“果然是大舅受害，必要与你公公说明，商议救解之策。今早同你官人拜客未回。”便分咐陶旺快快请了回来。此时杏娘倒也呆在一边，陶夫人又走来对杏娘道：“我儿不必如此，恐怕忧坏了身子。”又向媳妇慧姑道：“世上原有这等凑巧奇事。”佛奴在旁听了，亦以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