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码头李家的人走了。父亲并没有执意挽留李维之，是因为李家人特殊的身份，他们向来不跟镇上的人一起入席。如果说李家人前来贺喜让父亲多多少少感觉有些意外，那么，马少元的到来是让父亲大吃了一惊的。
这些日子父亲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而且他在家里呆得越来越少了。我们都知道，他大部分精力都用到เ码头去了。码头上一下子新开了这么เ多家店，肯定对我们的生意影响不小。一直到吃晚饭，我们两个都没敢出房门半步。
新า成立的维持会好像没什么事可干，张名臣时不时带人在街上刷个标语，或者配合镇公所征集粮食。天越来越冷了，有一天父亲突然找到เ我：“行健，你到底有没有动过我房间里的东西？”
学堂在河东镇公所后面。每天清晨，我和秀林背起书包穿过长长的镇子赶往河东。清晨的镇子，如同刚刚ธ从沉睡中醒来的老人，街道两旁้老旧的店铺还没来得及卸下门板，空气中河腥味儿已扑面而来。长长的街上有悠闲的狗，也有牵着牛扛着农具收工回家的人。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背着粪筐拾粪的农民，手里拿着小铲子。
这时就见和尚耷拉着眼皮对老迷糊说：“这位小施主ว是与佛有缘之ใ人呵。”
我一直觉得，如果说生活是一个巨大的谜面，那ว么人生就是一个ฐ揭秘的过程。只有历经多年之后回头看看，你才能悟出点什么，你才能现当初的一切一切对于今天都有着怎样的意义。而当时的你却身处其中ณ不知所然。直到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当年、当我再次想起那两ä封信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那个早晨对我的人生有着怎样的意义。而在当时我却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都有所不同，他得到的谜底也各不相同。就像是我多年之ใ后惊讶地现，我对生活的认知竟是在那个普普通通的早晨开始。那天早晨，当我听到母亲带回家的那个让人多少有些担心的消息、接过秀林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两封信之后，我开始注意起生活中那些内在的关联，生活就像一个巨เ大的谜面在我的世界里倏然张开了。
高高的门楼旁้立着石狮子，脖ๆ子上带着红绸布，两ä扇漆成黑色的大门紧闭。那是河东张家在河西修的新宅。当母亲走过来的时候就见大门吱呀一响，一个须皆白的老头儿拎着雕花鸟笼从门缝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直到现在，日本兵到镇上来对我们来说仍无法确切地说到底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ฐ坏消息。不过，不管这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对于当时的我们、对于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都不是最让他关心的问题。
我和秀林从学堂出来。春天的镇子随处可以见一种新า鲜的气息，草长鸢飞，群鸟在河堤的柳树林里高声歌唱。晾了一冬的地里已经有人翻墒了。大运河冒着泡，宽阔的河面上开始有些泛蓝，水面也柔和多了。经历过整整一个冬天，它像个老人似地面无表情地醒过来了。河边的水草，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开始芽。傍晚时分开始有虫子叫，它们会一直叫到深夜，让夜空下的镇子更加静谧与庄严å。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เ不时有人揣着手小心翼翼地在镇上走过。雪都已经化了，路边的老店，伙计们依旧准时地、不紧不慢地拆下门板。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大街上大说大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那个女疯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熬过那个ฐ寒冷的冬天。
在这个春天，让我们唯一感到新า奇的是每天早晨都会远远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接着是日本兵们整齐的操练声，短促而有力。他们把操练的地点放到เ了河湾北面离关帝庙不远的沙场。那里以前是镇上人们取沙土的地方。
镇子北面有一片老年间留下来的的沙场，那里有镇上最好的沙土，沙粒细腻均匀，吸湿性好。村里有了新生的孩子，家人们都会准备一个ฐ大大的布袋，将烫热的沙土装进去，然后给孩子穿上。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沙土布袋里，定期换土，即使怎么拉尿都不会洇出尿疹。这让父母们很省心。
日本兵把训练营放在了沙场，拉上铁ກ丝网，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地盘。他们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的到เ来让镇上的人们取土成了问题。不过我们家像是早ຉ有准备，早在我们家的小家伙出生之前，泰平就主动用骡车给我们送来了一大车沙土，它就堆在我们家的南墙根儿下。但那些没攒下土的人家就不一样了，为了孩子他们不得不趁着日本兵休训的时候去偷土。
镇上没有一个人能听懂那些河湾里的日本兵一天到晚在说什么，他们只是定时训练、回营。他们很少到เ镇上来，也从不跟镇上的人打什么交道。慢慢地，开始有大胆的人远远地站着，偷看他们训练。
当大多数人变得沉默寡言，这说明是一种外来的力量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生活被迫的改变对一个人来说是难于接受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ฐ古老镇上，尤其是对这样一大群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人。长久的压抑对人们来说终归不是一件好事，而在当年，他们却也只是默默地承受并认同着这种改变。
母亲慢慢地能ม能ม够下地活动了。当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芽，维持会也开始了他们成立以来的第一份工作。
这天早晨，我和秀林刚刚起床，父亲已๐经到河堤散步去了，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有人高喊：“林先，林先！”
我刚要过去，母亲拦住我：“我去吧。”当母亲打开院门，现来的这个人是干奶奶。她踮着小脚，一脸惊慌的样子。母亲忙把她让进屋里。见到母亲，她焦急地问：“林先呢？”
母亲倒上水，告诉她父亲去散步了，接着又问她生了什么事。
“你看”，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昨天晚上维持会送来的，这个天杀的马少元！”
母亲接过一看：“摊丁？他们要春生和秋生出伕？”
“可不是这些天杀的，谁都不找，偏偏找到了我们。你说这怎么办，这怎么เ办呀？”干奶奶不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的小脚咯噔咯噔地踩在地上。
母亲让我去叫父亲。
当父亲赶来，他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才说：“这件事我已๐经知道了，你先别着急。我听说这次不是去打仗。日本兵要在河滩上盖房子。每家抽一丁，十八岁到五十岁。镇上家家户户都派了。”
“那你说怎么办？林先呀，你可得想想办法，这个天杀的马少元，还有张名臣。他不当这个会长还好，当了这个会长先找到自己人头上了。”
干奶奶捏着那ว张纸，就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她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望着父亲。
“怎么办？这能有什么เ办法？”父亲说。
“马少元说了，派到谁要是不去，就抓到青城的炮楼里去喂狼狗呀，林先，你可得给我们想想办法。这个张名臣他不办人事儿呀！”
“你没到二叔那ว里看看？”父亲问。
“别提了，别提了”，干奶奶摆摆手，“你不知道吗，他早就放出话来了，他不认这个儿子了。现在在他面前，谁还敢提这个事儿。”
“哦，是这样。”父亲又喝了口水，“这件事也不全怪他。他也是给日本人办事，由不得他。”
“那ว你说可怎么办哟！林先，你不能看着他俩让日本人带走呀，他们也是你兄弟。”干奶奶很着急。
父亲说：“你这话言重了。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别着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你也别光听马少元他们吵吵，他们是虚张声势，再说这次摊上的也不是你们一家。你先等等看，看看别人怎么着。像这种事千万别出头。你告诉他俩，现在日本人在镇上，你就别让他们到处乱跑无事生非了，这事我看看再说。”
“林先，再怎么说你也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你就去找找他们，跟人家好好说说，他们怎么就看上了我们家那两ä个不争气的东西！”
听她这么说，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不愿意听人提起他跟日本人的关系。干奶奶一见，忙转过头去跟母亲说话。母亲劝着她：“娘，这事儿您急不得。再说也不是你们一家。林先他有他的难处。他虽然跟日本人认识，可那只是一面之交。这种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会毁人的。娘，你先坐坐，还没吃早ຉ饭呢，就在这里吃吧。”说着，母亲要去准备早ຉ饭。
干奶奶叹着气走了，父亲沉着脸转身去了书房。
那天早晨父亲没有吃早饭。父亲一般不会不吃早ຉ饭，如果哪天早晨他不吃早饭，那就说明他一定是因为ฦ有比吃早饭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那一天父亲什么เ也没做。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的孔子像坐着。当母亲让我去书房叫他的时候，他只是低低地说：“你们吃吧”，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父亲很少对我们这样。我只好惴惴不安地退回来。我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一边偷偷看着母亲。母亲说：“以后有事没事儿地少到处乱跑，现在镇上乱ກ得很，尤其是那些日本兵，你们见了他们要躲得远远的。他们吃小孩儿不吐骨头。”
“日本人吃人吗？”秀林用筷子轻轻地敲着碗沿，扑闪着眼睛问。母亲用筷子重重地敲在他的手背上：“吃着饭没有！”
秀林一吐舌头，母亲沉着脸：“少说两句不行呀，一天到晚就你事儿多”。
在这之前，母亲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过话，我想，大概是因为日本兵到镇上来的缘故吧，他们把镇上人们的心情都给搞乱了。那天上午父亲没到码头去。当我和秀林中午放学回来，他书房里的门还紧紧闭着。母亲正在给刚出生的小家伙换土。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们家一天到晚都是浓重的腥臊味儿。母亲让我们把换下来的湿漉漉的土倒掉，然后将铁ກ锅里翻炒好的沙土用箩又筛了一遍，才装到布袋里，给他穿上。
“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吗？”秀林问。
母亲一边忙着，一边回答：“哪个孩子不是这样呀？一泡屎一泡尿把你们拉扯大，长大了一个个ฐ都不听大人的话。”
“娘，你不是说我们是在省城长大的吗？我们这里有大运河，有沙土，省城哪里有这么多沙土穿？我也没记得家里炒沙土呀？”秀林这个家伙的问题总是很多，他忘了早晨母亲曾经重重地拿筷子敲过他。
母亲的脸突然红了：“小时候的事你们怎么记得？小孩子家的别乱问，哪个孩子不是穿土长大的！你怎么这么เ多话呢，去，你们去问问父亲中午吃什么饭。”
秀林说：“父亲回来了？”
“他没出去”，母亲说。
这时，我看到母亲把沙土袋的一个扣子给扣反了。我说：“反了反了，你把扣子系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