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禁不住疲倦，卧在梧桐树下的凉亭软榻上昏昏欲睡。
被剥离的记忆一脉一脉牵扯了回来，笼烟聚雾般，逐渐拼接成形。
“主上，秋水查问过了，皇后并不在宫中，你就放宽心罢！”
最常被她戏谑讥诮的便是赵匡胤，尽管她赤子心性纯真可爱，毕竟还是对戮杀她父兄的仇人心怀怨怼。
她却如同雾气凝聚而成的曦霭，渐渐消退，一缕一缕飘散了。
他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幽孱柔弱，朕看你除了文才乐赋与一副皮相之外一无是处！既然江南国亡，你也用不着牵怀挂肚了，乖乖随朕回汴京做个忠驯臣子，依旧能享受荣华富贵。”
我想，或许我更适合作个诗人、仕子、文者、画匠、乐师，甚至折枝买醉的浪子，也好过于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的亡国之ใ君。
我收了最后一笔，微微颔。虽不敢说乱真，却也诠释出她八九分的丰姿神韵。
“太傅……”声音软瘪了下来，颇็有些饱受委屈的意味。
我叹道：“殿下既然来了，何不从门扉而入？”
德昭推门而入，笑吟吟道：“太傅今日不赶我走了？”
“反正我赶了你也不走，何必白费心思。”
他眼尖，眄到我桌案上之画，怏怏道：“我道太傅为何总对我不理不睬，原来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啊！”
我自然知他话中之意，只是语气中泛着的那一股子酸味着实可爱得紧，不由作弄道：“哪是什么蒹葭白露，分明是‘鼠牙穿墉’嘛ใ！”
他难得地微红了脸，目光闪烁只盯着画，忽然叫道：“这画中ณ女子好生面善，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猛然一凛，急道：“你认识她？你可曾在哪见过她？”
他拧眉思索了片刻，灵光乍现：“对了！她不是父皇新封不久的命妇郑国夫人么？”
我顿时五雷轰顶，脑แ中一片空白，脚下一趔趄，几乎ๆ跌软在地。
德昭抢先一步扶住我，惊道：“太傅，你身体不适么？可要传太医？”
我茫乱地摇着头，可那“郑国夫人”四字，却如雷鸣般在我耳边轰响不歇，甩脱不去。由躯干到四肢，浑身禁不住渐渐颤抖起来，仿佛一股激流在我体内奔突驰骤，涌向四肢百骸。
德昭惊惶不已：“太傅！太傅！你振作些，我这便去叫太医来！”说罢旋风似的冲出门外。
我只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我捂着胸，跌跌撞撞奔出，一路也不知推撞了几个宫人，终于来到桐宫门闱。
却迎面撞上了来人。
那ว人一把扶住我，惊道：“重光！重光，你怎么了？”
我死死抓着他的胳ฑ膊，喘着气道：“晋王，你与我说实话，小周后究竟在哪里？”
赵光义面上一黯，神色凝重，“重光，我迟了一步，小周后日前被皇兄召进宫了。我正犹豫该怎么与你说……”
我甩开他，朝皇宫内殿奔去。
赵光义一把拉住我：“没有皇兄的旨意，你是进不了内殿的！”
我急怒攻心，嘶声道：“我要见小周后！纵使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你休要拦我！”
赵光义面色数变，最终叹道：“我就知你苒外刚内，我既ຂ拦不住你，也留不住你，倒不若成全你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这是我出入宫闱之物，你拿去罢。”
我知道他这般殷殷助我的同时，自身也犯了欺君之ใ罪，可我却顾不得那ว许多了。接过令牌，不禁动容道：“多谢……”
他别过脸：“你这番谢意，我一毫一厘也不想要……趁我还未改变主意，走罢！”
我凝望他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穿过蓊郁๗林木，越过掩映台阁，殿宇重重，肃然无哗。一路火炬照耀，明如白昼。
兰膏雁足灯的荧亮光晕中，我立在寝宫半阖的屏门之外，阵阵眩晕袭来。隔着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帷幕，香风微度，衣幅轻响，我如偶人般僵硬地掀开一重又一重绣帏，明黄的薄幕上起伏的逶迤的剪影，急促的婉转的喘息，终成为ฦ我一生中最不堪回的记忆，与午夜惊梦时，最凄怆孑然的伫立。
我已๐不记得，失神中是如何扯落了帷幕，只清晰地记得她惊愕凄恻的神色，惶遽地约服束带，而后展开双臂向我奔来。
她的凄厉悲鸣之声，如子规啼血，如雁阵惊寒，生生断ษ了我的肝肠。我有满心满腹的话要对她说，启了唇，却喷薄出一腔殷色，点点滴滴，流丹漱玉，洒在她妃色裙裾之上，浥了她一身。
她的素手轻拭着我唇角血迹，凄然一笑，坠了晓月，凋了春红：“苟活于世，得见君一面，妾此生足矣……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莫忘……莫忘……”奋力一挣，竟一头向红漆描金梁柱撞去。
“不——”我震惊之下，倾力相掣，却只拽落了半幅罗袖。
我扑上去，接住她缓缓滑落的柔软身躯，泪如泉涌。
女英……女英……是我害了你……不能守家国，何以为ฦ君，不能荫妻子，何以为夫，不能快恩仇，何以为人！像我这般君不君、夫不夫之ใ人，你又何苦为我以身相殉……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我搂紧怀中逐渐冰冷的温度，碎心噬骨，泣不成声。
一股力道将我与她重重扯开来，我愤恨望去，迷蒙泪眼，隐约可见赵匡胤淡漠中一丝怜悯的神色。
“人既已卒，悲伤又有何用？朕自当厚殓她，你放她去罢！”
我极力挣开他，死死抱住小周后凋零的芳躯，厉声喝道：“不许碰她！赵匡胤，你当我含垢忍耻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เ？为了我全族上下三百余口性命，你刑囚我，我忍了，你凌辱我，我也忍了；可你竟辱杀我小周后，我实是忍无可忍！赵匡胤！如今我便是犯上了，大逆了又怎样？你最好将我凌迟处死，我活着奈何不了你，死了化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肆！”赵匡胤大叱一声，脸色铁青。
殿外禁军闻声纷纷涌ไ入，明晃晃的刀尖直抵向我，只待他一声令下，手起刀落，血溅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