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好几个星期没来信了。一般来说她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没好消息，她也寄几句关照ั：妈妈别抽太多烟，听说烟对人有害；小姨干家务别累着，家务越干越多；爸爸别老闷着。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块出去钓ี钓鱼吧。大孩别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篮球队试试……
多鹤想，她在斜坡上走，他们骑上来的时候她是显著的目标。他会看不见她？他是不想看见她。当着他的工友他不愿意看见她。工友们讲着车间里的笑话或是非。她就成了个ฐ隐形的人。
多鹤拉着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环艰难地走开了。
张俭大致明白她在说什么เ：为了她多鹤，他差点失去了笑。他刚想问她什么เ意思，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动感情日本词就多一些，唇舌也乱一些。他让她别急，慢慢说。她又说一遍。这回他听懂ฦ了，全懂了。她是说现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为她去拼杀。他的骆驼眼睁开了，大起来，原来的双眼皮成了四眼皮。她还在说，她说他为了她，结果了小石，等于为她去拼杀。
“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收音机里地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เ阳台上！
小彭请多鹤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给她找来几本钉在一起的电影画报。然后他冲了两杯茶。暖壶的水不烫，茶叶如同漂浮的垃圾一样堵在杯口。
“那ว你要多少？”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เ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多鹤看他洗牌。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该洗该熨ຖ的衣服也都洗熨了，到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犹豫着坐下来。摸牌地时候，小彭的手总是擦着她的手而过。小彭会飞快地看看她。小石不是讲话就是哼歌，要不就是自吹自擂他的牌有多么好，要让小彭输成光屁股。
等人群近了，多鹤看见小环怀里抱着的是二孩。人群里有人说：“哟，他小姨回来了！”
家属们愣了一下。她们跟这个朱多鹤就是处不热乎ๆ，处着处着哪儿就不透气了，憋在那儿了。
……不短了。两ä年多了。
“不闭你敢怎么样？”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ຖ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看着看着，他的心又是那样，打了个秋千，只不过他不再像上次那ว样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丢弃掉。那的确是畜ไ牲干的事。他不愿想那畜牲该如何治罪，现在的好时光千载难逢。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ฐ。
她抱起两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ຉ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这两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ฐ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都两可。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个病人全停下了哼唧，听她哭。
多鹤躺在床上，听这个出门挣钱养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门口，铝饭盒轻轻响了一下。大概ฐ是他摸黑出门撞着门框了，这声音使睡眠晕晕地袭上来。
“你让她打几下，打出点血就好了！”小环在一边劝张俭。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张俭根本听不见，听见他也未必理会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这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他瞅个空蹿进大屋，掩上门，掩了一半，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就这样，两人一里一外，门成了竖着的天平，两边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颈都又红又粗，张俭觉得太可怕了，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然能抗得过他：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多鹤披头散发，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色。她用力过度，嘴唇绷成两根线，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张良俭，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麦麸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儿？让她打几下，不就完了？”
“穿上鞋，跟我走。”
张俭站起来，一边往赤膊的身体上套衬衫。多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敢浮上来，但是现在突然就浮了上来。她跑回自己小屋，张俭听见她开木箱。过一会儿箱子盖“啪”地合上。多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你不要教孩子日本话。”张俭向多鹤转过脸。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儿子！”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ธ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多鹤是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เ的话记在脑子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出，慢慢拼凑出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道她从没出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想什么呢？”小环问她，“又想跑？”她转脸对张俭，指着多鹤，“她想跑！”
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终于从一大堆新词里挣扎出来。大孩死了，死在朝鲜，他们老两口得了个“光荣”，他的寡妇、孩子得了一笔钱。二孩妈哭不出来，当着一个满口南方话的陌生政府干部她放不开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岁跑出去，她那时候早ຉ就哭过他，哭完就没抱什么指望还能ม活着见到เ他。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没开始的事，已๐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不好听。”二孩娘说。
接下去的两天，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เ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环的脾气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เ全乎ๆ。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亲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本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临盆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说，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母亲说：“你俩过来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地。两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ฐ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เ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เ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地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เ？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地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ว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屁，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地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地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แ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
都是些无关紧要地话，张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全是这些话。有时候像小孩子说话，那种腔调、发音。学校的校医跟张春美同学谈了一次话。他只问她从小长大的环境，村子里有几家人。几家人里有没有上大学念外语的。张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户人家，一边有一座山，山上开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才能搭上长途车。医生说，家里这么穷，还送她上学吗？她说家家都送孩子上学，那是个风气很好的村庄。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场考试的，学校的几个考官里有一个记得很清楚，张春美考试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气的红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领ๆ，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环，绝不可能是乡下女孩的装ณ束。学校保卫科被惊动了，跟张春美谈了一次话，就把实情给谈了出来。为ฦ什么要假造一个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吗？她不说话。不说话是要受严重处分的！她还是没话。难道她的家长有虐待现象？她摇摇头。摇得又狠又伤心，好像说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é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受什么也无所谓。
“暂时停了她的课，让她住一阶段医院试试。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给她用一阶段药……”
张俭一张愁坏了的脸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么药？可别把好好一个ฐ闺女用傻了！地上一队蚂蚁欢快地爬过，有的扛着什么，有几只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蚂蚁也是在“报喜”吗？他张俭的闺女给人当疯子关进了疯人院，他心都痛出洞来了，蚂蚁们照样报喜。他听不见年轻的军人还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会去那医院把丫ฑ头接回来，兵，我们不当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块儿！
“……学校让我来跟家长谈谈，看看张春美同学的生活环境。精神科的专家觉得张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比如说，假如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将军家庭，这种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