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楠的住房在三楼右侧最后第二间。门上果然如她在电话里强调过的那样，挂着一块非常干净的白布帘子。白布帘子一角粘着一个时下流行的日本卡通流氓兔彩贴。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从种种陈设和装饰来判断，显然是一个ฐ女孩的单身住处，必不可少地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一开始邵ๅ长水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曹楠的住处。因为曹楠平时给他的印象是，气质不凡，穿着也比较得体和高贵，似不该住在这样一种贫民窟里似的。坐下后，他略略地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微笑着，略带一点诧异的口吻问道：你咋就整了这么个住处？大概已经不止一次经受这样的质疑了，曹楠都有点不屑于认真去回答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答道：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没有。这能有啥问题？邵长水忙笑道。后来他才知道，两年前，城市改造，曹楠家遭遇拆迁。全家都挤到亲戚那儿去暂且过渡。她一个大姑娘见天在人家里吃住，既ຂ不方便，也不自在。那时，劳叔还没离开省厅，得知这况后，动用了点关系，又请房管所的头头吃了顿饭，可能还给人家许了什么เ愿办了些什么事，她就不太清楚了；最后给她在这儿整了这么เ间房，应该说救了大急。再怎么说，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ฐ空间，总比跟亲戚家的大男大女们挤在一起强。她当时只想临时凑合一下的。后来，全家回迁新房，得到เ一个两ä室两厅的单元套。新า房虽说比她们家原先在大杂院住的那两小间平房宽敞多了，也亮堂多了，厨卫设施ๅ也周全多了，但毕竟还是得跟妹妹住一个ฐ屋。她绝不是嫌弃妹妹和父母，但毕竟已๐是二十大几的人了，真的非常想拥有一个ฐ只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非常希望每天能ม有那么几个小时，每星期能有那么一两天、两三天，完全归自己支配。她知道，人是不可以完全只属于自己的，但完全不能ม属于自己的日子，的确也难以忍受。于是，她说服了家人，允许她在新家和码头街这两头轮流住着，来回跑着。她清楚，在省城，无数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都还不可能独自享用这么一个生活空间。而自己้一开始独立生活，就能找到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虽然区图书馆的月收入有点儿少，又能拥有这么一个独自享用的生活空间虽然老旧ງ得不成个样子，但她真的已经挺知足的了。
邵长水展开纸条。只见纸条上没头没脑地只写着这样一句话：石头是事头天晚上才挪到现在这个ฐ位置上去的。
完全不符合常和常理啊。
啊……是我。你说，咋的了？邵长水忙回答，竟然有一点语无伦次了。
后来，邵长水在汇报过程中，特别ี注意到，李敏分一字没提那ว个副市长已经突然死去的事。
咋回子事？你待在这儿干吗呢？邵长水惊愕地问。
事是这样的：当时，邵长水经过整整一夜的长途跋涉，刚回到大列巴๒巷，疲惫不堪地下了车，正要去按李敏分家门铃，突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邵助理……声音清脆，气息微细，似乎是个女人女孩？的声音。他一惊。说起邵ๅ助理这称呼，还有这么一段前因。前边交代过，邵长水奉命到เ刑侦总队报到后，总队的领ๆ导并没有按常规应做的那样，立即给他定岗定职，而且也不跟他说明其中ณ的原因。现在当然知道，这是领导故意安排的。他们就是要利用他这一段还没有定岗定职的空白身份，以便派他去陶里根做劳爷的工作。空挂了那么七八天。他既不好意思找领ๆ导去催问，又不想闲逛，只得去光顾坐落在省公安厅大院附近街道上的一个ฐ区图书馆。他早ຉ就听说，这个区图书馆因为紧挨着省公安厅，离省中检、中法也不太远。为了充分利ำ用这个独特的地缘条件，办出自己้的馆藏特色，大概又因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它收集和收藏了在省内来说可谓最为丰富齐全的公安司法图书典籍。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它拥有一份最为全面的剪ຘ报资料，收集了从解放初到今天为ฦ止，有关省内所有公安司法活动的新า闻报道资料。这份剪报集中当然也包括了这几十年省内破获的许多大要案的报道，提供了足够多的研究线索和资料é。邵长水在省警校主讲刑事侦查学时，就有心对本省的刑事侦查史做一次系统的全面的梳理，苦于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资料，这件事一直就搁浅在那儿。现在，时间突然间涌到了自己面前，资料也近在了咫尺，旧愿和积习让他频๗频走进这个区图书馆的特色典藏室。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这个特色典藏室的管理员曹楠。曹楠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小丫ฑ头据说身上可能有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长得俊秀清雅，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地显露出一条条细细的浅蓝色血管。她生性沉默寡，少年老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称邵ๅ长水为邵助理。邵长水笑着问过她，你干吗要封我这么เ个官衔？她却很认真地反问，那你让我称呼你什么？总不能叫你名字吧。邵长水笑道，叫名字又有何不可？叫名字显得亲切嘛。她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回答，那不行。谁跟你亲切？你们这些男ç人别尽想好事。你要觉得叫邵助理不妥，那我就叫你邵ๅ公安。但后来，她还是叫他邵助理。
现在怎么办？当然是赶紧去找领导说明况，把东西交了啊。
是的，从陶里根回来的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很乱，一直在隐疼着，人也烦躁得不行。要知道，他从小生活贫寒，绝不是在象牙塔中被呵护大的。从警的这十来年，他更是经历过不少惊心动魄的大案要案，比如一家数口惨遭灭门，十五六个花季少女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相继被同一个连环杀手奸杀抛尸荒野，还有人抢劫银行后在逃跑时残忍杀害负伤了的同伙，而那个ฐ同伙正是他的同胞亲弟弟……等等等等，可以这么说，这一二十年来，他曾看到过人性中ณ最丑陋最凶残的一面。这些都曾经给他带来过极大的震撼，但是，相比之下，却都没有那天劳爷在他手掌心中写下谋杀二字，让他感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大。过去给他震撼的那些案犯，绝大部分都生活在底层，或者文化偏低，或者在人格上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严重缺陷；或者在心理、生理方面都存在着某种不健全……邵ๅ长水无论在自己的潜意识层面上，还是在显意识层面上，从来都没把这些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是的，他承认他们也是人，但在他看来，他们绝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类人就叫罪犯。他们仿佛是天生的异类。他们存在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和社会作对，就是要和当警察的自己作对。追踪他们，抓捕他们，依法严惩他们，虽然很辛苦，有时也很危险，但他以此为自己的天职。忠实执行此天职，的确在他心中能引一种别人难以体会得到的快感，甚至会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但在劳爷写下那ว谋杀二字的当时，他脑子却一下僵住了，空白了，心尖都麻木了，战栗了。然后听到劳爷恳求他救他。劳爷的这种绝望，让邵长水突然感到เ，这世界上其实有一种严重的人生威胁和挫折，是他还没遭受过的；还有一种人生经历，是他只听说过，却还没亲历过的；而有一种人生责任，他赞美过，却从来也没有认真去实验过、承担过；还有一种敌手，是作为破案高手的他从来也没有面对过的。这些敌手，人模狗样，在生活中ณ装得比他还要像个人，活得比他要潇洒自如豁达得多。而另一些人，却活得那么沉重、艰难，也是他难以想象的……
回到省城，同样的雨居然还在下着。一场细雨范围下得这么大，时间下得这么长，在这高纬度的北中国，还真不多见。在一般人看来，这应该是一场好雨。高纬度地区城市里的冬天，总是很脏。无数个取暖用的煤炉，伸出无数根锈迹斑á斑的铁皮烟囱管，它们产出的粉尘和渣屑，会把雪都染黑。人们总是等待春雨来洗刷大地，还他们一个ฐ洁净的世界。但在邵ๅ长水看来，眼前这场雨，恰似他此时此刻๑的心一样，阴暗和湿冷。救我……救救我……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劳爷这个哀告声在自己้耳边反复响起，也无法阻止眼前一再出现劳爷要求转院治疗的景。一再出现劳爷被推进手术室去的那一刻，脸上出现的那种完全绝望、完全恐惧、完全无奈的神。他不明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特定景，特定力量，会把一个如此干练老到เ的人逼成这样？邵长水觉得，一个人只有在被没顶而来的巨大漩涡吞没的那一瞬间，才会出现这种完全绝望、完全恐惧和完全无助无奈的神。他确信，如果仅仅是肌体上的挫伤，即便是十分严重的挫伤，也不可能让劳爷这样的人产生这样一种绝望和恐惧。从警这么多年，劳某人肯定不是头一回受伤，更不是头一回遭遇车祸ຖ。虽然他妻子说他伤病时特爱哼哼，那也是在家里，在他妻子跟前。即便那样，也肯定不会无聊到无助和恐惧的地步，更不可能因此而出绝望的哀鸣，说出救救我之类哀求的话。劳爷为人历来自信。但这一回却完全丢失了自信。他不愿死去。但这一刻，他却清清楚楚地挣扎在死的不可抗拒之中……为此，他后悔自己所做的那一切了吗？邵长水从他努力想睁开的眼皮上，从他哆嗦的嘴唇上，从他抽动的眉尖上，从他不甘心松开、却又不得不松开的双手上，感觉到，有一种叫后悔的阴影已经逐渐地蒙蔽住了他的全身……
你觉得这就像审讯了？你见过真正的审讯吗？
曹楠低下头去，又不作声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邵长水再一次催促道。
劳叔没跟您说过什么吗？过了一回，曹楠这么回答道，提到เ劳叔，她的眼眶立刻湿润了，语调也马上沉降下来，甚至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一下。
他应该跟我说些啥？邵ๅ长水追问道，口气渐趋严厉。
他没跟您谈过李主任，也没谈过别的什么吗？曹楠脸颊๐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惶惶地反问道。
他应该告诉我一些什么เ？他又跟你说了些什么？邵ๅ长水逼问。
那天，他告诉我……他出事了……
他出事后还给你打过电话？邵长水一惊。
是的……曹楠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咋说？
他说他出事了。可能不行了……他说李主ว任这人看问题比较片面，让我今后在跟他的接触中一定要多加留意。
是谁告诉你，我今天一早会去找李主ว任汇报的？
曹楠又不作声了。显然这个问题可能点到了某个要害上。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说道，……是李主任自己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事？
因为……因为……
因为个啥？
因为本来约好今天早上我要去他那ว儿看他的。他说，让我改期，因为您要去，还有赵总队长和其他一些领导都要去他那儿听汇报……
劳爷为什么让你对李主任要多加留意？
当时在电话里他没细说。当时那个况，他也不可能细说。
那他也没让你来劝阻我啊。
可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如果他真不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尽可以跟您多交流。他说您是个好同志。当时他已经说得非常吃力了，然后又说了一句。他说，小楠，看样子，我是真的不行了……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到เ这里，曹楠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
关于李主ว任，在此之前，他还跟你说过些什么？
她抬起头怔怔地想了想，刚要回答，外头楼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๐步声显然是曹楠熟悉的。听到เ脚步声一下下逼近，她脸色立即变得惊慌起来。
是李……李主ว任……李敏分……她呆愣住了，忙转过头去告诉邵长水。
他怎么来了？你也约了他？邵长水也愣怔了一下，问道。
没……没有……曹楠慌慌地答道。
那他怎么来了？邵ๅ长水问。
最好别ี让他瞧见你来我这儿了……曹楠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又从床头的一个粉盒里取出一个粉扑，轻淡地补了补妆，拿起那个白色的小皮包，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吩咐邵ๅ长水道，一会儿，等我把他引开后，您再走。又急急地问，您的车没停在院门口吧？听到邵长水回答她：车停在马路对面那ว个洗浴中心门前了。忙说：那好。那好。这时李敏分差不多已๐经快走到三楼的楼梯口了。只听到她匆匆迎住李敏分，并在楼ä梯口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便引着他往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