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罗汉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两个黑衣中ณ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余司令让方แ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上火,你什么เ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中ณ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罗汉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เ物体,似乎还窸窣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栅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罗汉大爷看到เ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เ逝了。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
“小娘子,你可不能ม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ຈ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难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癫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ฐ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径上的,已๐不像迎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我后来的爷爷余占鳌,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ຉ就蕴藏着的怜爱之ใ。
轿夫们中途小憩á,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知觉的把一只小脚露到เ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ษ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失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เ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เ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ฐ,响到远方แ。奶奶听到เ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ม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ม是为ฦ自己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