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唆。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๐往上爬。不一会摸到เ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气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ว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ณ……”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黑龙庙在离史屯六里地的山洼子里。黑龙住的和人一样,也是窑洞。半圈庙墙上的飞檐都破了,长出蒿草来。院子里的草有人肩高,人走进去踢起一个个小骷髅头,是野猫的或者黄大仙的。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贺村的大队长说:“哎哟!ำ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恁香啊!烧啥待客呢?”
“在宝鸡那边的山里。”兰桂男人说。
他在外头敲了敲门,敲得很腼腆。
孙少勇来了气性。浇一场大雨,到了她这儿让她满口丑话浇得更狠。他负气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湿衣裳๙,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缝百纳的油布伞扔在他脚边。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ว儿,过来我砸死你。”
刚睡下,听见村里的狗咬起来,再过一阵,就有人来打孙家的门。警卫们一时醒不过懵来,孙怀清对他们说:“都听我的。谁也甭乱动。”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里问是谁在打门。外面的人不应声,还是打门。打门的声音多礼得很,就是拍几下门环,停一停,又几三下。孙怀清突然想了起来,上回来和他借钱的老八也是这样打门。他身上突一层水痘似的了一身汗。他对门外说:“是借钱不是?”
人群里没有闺女,都是媳妇。闺女们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里,粮食也藏在那里。
她伸出手指点着葡萄:“你呀你呀,葡萄,你这个觉悟算没指望了,这么เ多年都提不高!你知不知道,枝子一人影响了全县的荣誉?”
葡萄不理她,笑眯眯地扎自己的鞋底。
“你把她藏哪儿了?”
“谁?”
“韩枝子。李秀梅小儿媳。”
“她呀,天不明我就叫她去陕西了。我那儿熟人多,十个枝子也能ม给藏起来。”
“这事是要追查的!”
“查呗。”
“查出来要封你家的窑洞,你知不知道?”
“咱这要啥没有,就土好。哪儿挖挖,挖不成个ฐ好窑洞啊?”
蔡琥珀走了后,葡萄知道这事还没完。她对枝子说:“沉住气,他们再咋呼你也别出来。”
天擦黑,二大从昏睡中ณ醒过来。口齿比前一天更清楚。他定住神闻了一会,明白少勇不在身边。葡萄把平抱起来,让她坐在老姥ณ爷床上。老姥爷手摸住平的小脚,嘴里用力咬着字,说道:“看看,咱昨天那故事也没说成。今天老姥爷精神好,给你把这故事说说。”
孙二大知道葡萄坐到เ床沿上了。她两、三个钟็头就给他翻一回身。他说:“葡萄,叫我把这故事说给平。”葡萄还是要给他翻身。他笑了,说:“不用了,闺女。”
他想坐在他头右边板凳上的女子是谁呢?她来这地窖里做什么?是葡萄把她藏在这儿,叫她躲什么事的?他这样想着,故事从他嘴里慢慢地拉开来——
孙家是史屯的外来户,是从黄河上游、西北边来的。来这里有两百六十年了。来这儿的时候,孙姓儿子里头有一个娶了个ฐ姓夏的媳妇。媳妇能干、灵巧,嘴会叫人,见人先笑。那是个谁见谁爱的媳妇。最刁的婆子也挑不出她刺儿来。十六岁这年,新媳妇剪了一朵大窗花上集市去卖。那窗花有小圆桌大,可细,连环套连环,几千剪子都剪ຘ不下来,可那是一剪子剪的,中间不带断线,不带另起头的。那就是一个ฐ迷魂阵。窗花在集市上摆了好久ื,没人买,太大了,咋贴呢?快过年了,来了一个人,说的是蛮话。他把窗花打开一看,马上给这新媳妇跪下,嘴里拜念:祖奶奶,您可投胎了。新媳妇吓坏了,她才十六岁,怎么เ就成了这四、五十岁男人的祖奶奶?那人说:有窗花为证。这迷魂阵窗花和他们三百年前的一个祖奶奶剪ຘ得一模一样。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剪ຘ下这窗花了,给谁去一下一下照着剪,也剪不出来。孙家那ว儿子来了,推开这蛮人说:装神弄鬼,想调戏民女吧?
蛮人说他们一族人找了好几辈子,要找到这个祖奶奶。因为她在世时,他们那一族没人害天花。她死后,一个老先生说:她心里实在太明白了,迷魂汤也迷糊不了她,她会记得自己投胎前的话,会做她投胎前的事。
孙姓的人还是不信蛮人的话,把他撵走了。
过了几年,孙姓人来到史屯,孩子们花子的越来越多。这天是小年夜,姓夏的媳妇闻到เ街上卖麻油炸散子的气味。她闻着闻着就昏死过去。家里人把她摇醒,她声音成了个老妇人,说一口蛮话。她说:我不吃麻油炸散子。她的口音和几年前买窗花的蛮人一模一样。
姓夏的媳妇醒过来,村里害天花的孩子们慢慢好了。
孙姓人这才信了那个蛮人的话。姓夏的媳妇生了十一个孩子,三个ฐ闺女。这些孩子打了四口深井。史屯人开始喝那ว深井里的水,下几辈很少有人花了。姓夏的媳妇活到八十六岁。她死后,孙姓的下几辈人也出去找过。可一直没找着过剪那朵大窗花的媳妇。也没听哪个ฐ年轻媳妇用蛮话说她不吃麻油炸散子。
一直到孙怀清这一辈,才没人去找这个祖奶奶投胎的年轻女子。就他一人没死心,老觉着能找着她。过去他走南闯北,一直在悄悄地找。
二大的口齿越来越清。他觉着一碗温热的水凑到他嘴边。他说:“不用了,闺女,叫我把故事给平说完。”
平已经睡熟了。小嘴半张,露出两颗小门牙。
二大还在给平说着故事,声音弱了,字字吐得光润如珠。
葡萄用袖子抹一把泪。谁说会躲不过去?再有一会儿,二大就太平了,就全躲过去了,外头的事再变,人再变,他也全躲过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