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掩了掩唇,侧首对丫鬟与嬷嬷道:“等会儿到了府里,不得与姨娘说话,不得递东西给姨娘,不得靠近姨ถ娘。最好保持二十步距离。如果有必要,最要连眼神都不要交汇。若是哪个不听我的,非要往姨娘跟前凑,另外一人便将她拽住,等明个儿打出府去。明白了吗?”
这妇人夫家姓赵,因家乡闹了一场瘟疫,所以没了。赵妈带着女儿背井离乡,无奈之下才卖身为奴。因赵妈是过来人,虽然拘谨了些,但做事很是妥帖。老夫人见了也就放心。赵妈的女儿叫兰儿,年纪不过十三,原本老夫人看她年幼,无法照ั顾七娘,打算另外挑人,但看母女二人实在可怜,便一并买了下来。赵妈是老实人,听老夫人这么说,就告诉教导女儿定要好好地服侍主子。
“我是你什么娘。马文才说的没有错,我本来就是风尘女子。”老夫人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七娘一怔,其实老夫人的出身,马府上下都是知道的。但是,七娘从未因此而看不起她。反而在相处过程中对老夫人产生了亲情,现在看她这般模样,七娘心中又怎么会好受?
醒来后,庄子里的厨娘会将早就备好的冰镇酸梅汤端上来。老夫人不喜吃酸的,厨娘又另外准备一些冰镇的水果。吃完点心,她们便一起弹弹琴,看看书,偶尔做做刺绣,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
“只是去避暑罢了。七娘要多谢二嫂关心,消息一得到就来看我了。”
马文才扫了七娘一眼,便带着马统离开。
这一世,她便成了柴氏七娘,不知因何缘故,竟是将前尘往事,忘却的一干二净。前世不曾尝过情爱,今生却稀里糊涂ิ嫁了人,是情是爱,模模糊糊也没个界线,终究不得其门而入。至于那痛彻心扉的痛在记起前世种种时,仿佛烟云过眼。她捂了捂胸口,为何还会觉得难过?
那一刻๑,我感觉生命中的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被带走的。
“夫君……你是同意爹和娘留แ下来了吧?”
彼时我尚是襁褓中的婴儿,马家公子已๐在军中立下不小军功——何况,他有个ฐ当太守的父亲,只要他不是太纨绔,太无可救药,他都能有一片光明的前途。这马家公子,便是我如今的夫婿,长了我十九岁的夫婿。马家何尝不是一时盛极?
七娘一路朝马文才的书房走去,马文才将书房的西厢隔出来,作为练功的场地,以往他若是参加什么宴会,或者家中举办聚会,他都会在西厢呆到宴会开始。七娘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但她从未进入西厢,更不曾问及马文才。
她想,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在西厢里。
穿过林荫小道,只见眼前划ฐ过一道黑影,七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之前在府外看到的那只黑猫!七娘心中暗骂哪个不留心的带了自家宠物出门,却不好好地看着。她神态自若,只是走到黑猫身边的时候,绕了半个圈,生怕那黑猫接近自己。黑猫的竖瞳仿佛带着笑意,它就那样悠闲地趴在地上看着七娘绕过自己,然后朝着漆黑的西厢走去。
西厢一片漆黑,但是房内传来的动静表明了里面有人。
七娘静静地等在西厢外,那只黑猫将身子暴露在月光之下,后肢往后伸展,仿佛做了一个懒腰。前院的欢声笑语传到西厢之ใ外,只有阑干处点了一盏灯笼的西厢,遥遥望向前院,那处正是华灯如昼。七娘环保着双臂,站在西厢外的台阶上,目光渐渐落在趴在草地上晒月光的黑猫身上。
点漆般的黑眸与金黄色的竖瞳在月下对视。
七娘与黑猫对视了好一会儿,正觉得有些诡异,身后传来一声“吱呀”——西厢的门开了。一身华服的马文才惊讶地看着七娘,随即那目光变成十分复杂。七娘盈盈一笑,屈膝道:“妾身见过夫君。”
“嗯。”显然是早ຉ就有人来禀报马文才了,所以他见到七娘的那一眼惊讶不过是奇怪七娘不在前院呆着,反而跑到เ这里来找他。借着微弱的灯光与迷蒙的月色,马文才打量了七娘一番,见七娘气色甚至比在将军府的时候还要好上一些,不由蹙起了眉头——七娘的孩子没掉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莺儿正有了喜脉,他对七娘的愧疚与一丝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感瞬间被那喜讯冲淡。到最后……别院传来七娘发疯的消息,他只吩咐人好好照顾她,却不曾再见她,因为他如今要守着他的莺儿,他失而复得的莺儿,还有他们的孩子。
再见的时日竟这么快地就到来了,在马文才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七娘的时候。
“夫君能否给妾身一会儿的功夫?”
“进来吧。”深秋的夜晚寒冷,马文才犹豫一会儿,便让七娘与自己进了西厢。这是七娘第一次踏进西厢,这个仿佛是马文才的私密领地的西厢。马文才点了蜡烛,温暖的烛光很快溢满了整个西厢。西厢内布置着刀枪剑戟,还有三个木桩。七娘咋一见到这许多寒光渗人的兵器,身子便是微微一缩。
西厢内甚至没有桌子,只有角落里放着一只小杌。
马文才一挥衣摆,随意地坐在一根木桩之上,示意七娘坐在小杌上。
七娘随着他的意思坐了。
“妾身至府后,方闻知让妾身前来并非是夫君的意思。”七娘端坐在小杌上,双手叠放在双膝之上,略略低垂着脑袋,显得乖顺温婉,“冒昧前来,一为夫君祝寿,愿夫君长健,年年岁岁有今朝。二为献上寿礼,望夫君笑纳。”
马文才忽然笑出声来,道:“真是难得,这些年你可从未送过寿礼ึ与我。”
也并非是七娘无心,实在是一来马文才自己不喜大肆操办,二来他公务繁忙,便是七娘做了寿礼ึ,送到他手上都是第二日了。细细想他们这些年来,根本就是聚少离多,对彼此也毫不了解。
七娘也不辩解,只温声道:“妾身在前院见到莺儿了。”
提到เ莺儿,马文才的脸色一变,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妾身看得出来,夫君甚是喜欢莺儿。散尽府中妾室通房,何尝不是想着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七娘瞧马文才脸上并未有怒气,反而像是赞同她的话一般,目光深不可测地看着她。故她壮了胆子,接着道,“可妾身在一日,夫君便不能给莺儿最好的。夫君痴等多年,偏生被妾身鸠占鹊巢ิ,妾身不甚惶恐。故、妾身不愿做打鸳鸯的棒槌,愿自请下堂。”
马文才目光一凛,手指狠狠地掐着玉扳指,沉声道:“柴氏,当日之事,我已查清楚,与你无关。”
七娘听他说的含糊,但很快明白他是说那日他误会自己与老夫人串ธ通好,来将军府打探消息一事。他马文才当然不会被一个女人玩弄鼓掌之中,对于这些事情,只要他想查,哪有查不出来的?不过别院的事情他当然只能含糊提起,毕竟是因此他害得七娘“没了”孩子。
七娘起身,至马文才面前,福身道:“纵使夫君得知真相又如何?七娘的孩子已๐经没了,夫君的心也早早给了另外一个人。”
“柴氏!你是在怨我?!”马文才颇有些咬牙切齿。
“妾身不该怨吗?”七娘心想马文才性子急,脾气暴躁,最受不了别人的激将法,不若一试,因此道,“以往府中美妾如云,妾身不曾有一句怨言,那是因为妾身明白夫君没有将那ว些女子放在眼底。现在莺儿来了,妾身也明白,其实妾身和那些女子一样,也不曾在被夫君放在眼底。千不该万不该,妾身一个不被放在眼底的人做了您的正室,而被您放在心窝窝里的人却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分也没有!夫君扪心自问,当妾身没了孩子,随即您又知道了莺儿怀有身孕,是不是也在心中ณ庆幸,您和她的孩子不管嫡庶,终归是府中长子!既然夫君您如此在意莺儿,何不放我离去,成全了你们,也成全妾身,不至于因妒恨变得面目可憎。还是说,夫君您还仰仗着我们柴家的财势?!”
“大胆!”马文才没想到เ一向温顺的七娘会如此和他说话,而且这句句话都戳他的心窝子……当然,提起柴家更是让他咬牙切齿,他很清楚这柴家背地里可没仗着他的威风做出许多好事来!转念一想,柴氏说的话句句在理,自己是想给那人最尊贵的身份地位,从来没想过休妻,可没想到却是柴氏自己提出了!可既然她说的这么有道理,他为什么不成全?
她柴氏欲擒故众也好,真心实意也好,他都不愿意有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那他就成全她,也成全了自己和那人!
“柴氏,你这寿礼送的可真好!这些年来,唯独此次,你讨好我,甚得我心!”马文才忽然趋身向前,大手扼住七娘的下巴。七娘直视马文才,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递给马文才,道:“夫君欢喜便好。”
马文才恶狠狠地盯着七娘,忽然一把夺过和离书,笑道:“甚好,甚好!”
一面他拿着和离书迅速去了隔间的书房,大笔一挥,和离书签定。
七娘笑岑岑地接过和离书,一双眸子流光溢彩,笑盈盈地道:“民女祝将军福禄安康,早得贵子。”
马文才手中一用力,将狼毫狠狠折断。
——柴氏因他流过一个孩子,他不休她,与她和离已๐算是补偿她。而他即将可以将莺儿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迎过门!在不久之后,他将会有一个眉目间有那人的影子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当这些奢求多年,早已๐成了不可求的幸福到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เ喜悦?
如今,他只看着七娘出了书房,愈发娇็艳的身影在月光下愈发空茫。
然后,一只黑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她,一人一猫,渐行渐远。
——他当年娶ດ她过门,已将过去埋葬。他可以给她一切正妻应该有的地位和尊严,却唯独没有把心给她。后来,当他不能给她地位和尊严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藏匿了一些不为人知,不为自己้知道的东西。
不、他还有莺儿,上天给他的补偿,而那人为了他的寿宴,精心准备了好多天。他应该将自己与柴氏和离的好消息立即告诉她!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于是,马文才出了书房,远远的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不好了,夫人把莺夫人推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