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仗打下来，马桥这边伤了两个后生，还丢了一面好铜锣，全班人马黑汗水流整整饿了一天。他们无法相信那ว边农民兄弟的革命觉悟竟然这样低，想来想去，一口咬定是洪老板在那边搞阴谋。对洪老板的深仇大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
主要原因，据说是他觉得新戏没有味道，他的锣鼓也没有施展的天地。对口词，三句半，小演唱，丰收舞，这些都用不上双狮来凑兴。好容易碰上一折革命样板，是新四军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才让他的双狮露个ฐ头，导演一挥手就宰了。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他后来对志煌ä颇有怨色。“吃饭就吃饭，你喊什么เ？”
复查吐了吐舌头。
他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工分也比别人低。
毛主席似乎ๆ是默许了。大家这才笼着袖子散去，一个个撞入门外的飕飕寒风。
我体会，公社干部是无意反对马克思的，也并不知道那一本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说了些什么，是否有害于他们的禁山育林或计划生育或者打平伙分狗肉。不，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大在乎。他们瞪大眼睛，只是对马克思著作里一切听不太懂ฦ的语言恼怒，感到เ他们的话份正在受到潜在的威胁和挑战。
他不知道场上的人们为什么เ笑。他听出了笑声一有恶意。他揪鼻涕有什么เ不妥么เ？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的客房里。有人敲我的门，打开来，黑洞洞的外面没有人影，只有一根圆木直愣愣捅进房来。我终于看清了，随后进来了盐早，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身子是很多锐角的奇怪组合。尤其是一轮喉骨尖尖地挺出来，似乎眼看就要把颈脖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多白少，一张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我晓得她磨人。没有办法。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盐早，你这是何苦？”
“用不着晓得，他肯定不会来！”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ๆ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马文杰一夜未合眼，第二天起床，看见门口的公鸡拉长了颈根，却没有声音，不觉有点奇怪。自己无意中拍了一下桌子，现还是没有声音，就更奇怪了。他借住在一个旧道观里，堂前有一口古钟็。他走到钟前，试着敲了敲钟，现还是没有声音，不免有些着急。抡着钟็锤使劲地敲，一直敲到附近的人都跑来了，齐刷刷向他瞪大惊恐的眼睛。他这才明白，不是钟没有声音，而是自己้聋了。他放下钟锤，没有说什么เ。
4光复在龙家滩蒙的那年。
他意思很含糊。但盐商讨得这句话已经很不易，回家，竟然现叫花子已๐经散去，只留下四个自称是五袋的小丐头，围一桌酒肉海吃，也算是留有余地，不过分。
“你还不老实？”水水甩出响亮的一耳光。雄狮晃了晃，脸上顿时出现红红的几个手指印。
四大金刚中ณ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ฐ红点。事后才知道，那ว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伏伏贴贴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担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เ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汇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ใ间黯谈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红。她们对志煌说，造孽造孽，你就恕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不有错？某年某月，你斗ç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ຉ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ๆ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赚么。
她们—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ຉ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ร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ฐ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ä。
复查他娘对志煌ä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