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十年代末，荆街完全散了，成了一片荒地，连水井也塌了，蚊虫孑孑丛生。
马一脑门子冷汗，只能连连表示ิ抓得好。街上贴出了很多坚决镇压反革命的标语。据说四乡农民在往县城送草绳，是准备用来捆人的。据说县狱里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有的大号子关几十个人，竟然一夜之ใ间就空了，不知是转到เ了别处还是杀了。真真假假的传闻最后指向了马文杰本人，说他那个ฐ“规劝会”是个假投诚的窝子，他是“规劝犯”的总头子。他等着上面派人来抓，等了几天没有动静，相反，上面还是照常请他去开这个那个会，派人给他送来了解放军的草黄色制服。他穿着这套衣走到街上，认识他的人见到เ他都神色紧ู张，老远就往路边躲闪。
打起后来成了马文杰的“罪行”之一。他没料到เ有这么多人跟着他进了城，为了治理乱局，他曾经命令手下人弹压劫匪，其中ณ受伤的就有本义他爹——他因为ฦ肩上的瓦太重，出城时落在最后面，被士兵追上了。
马疤子也就有了马大青天的名声。人们说，马疤子的队伍要粮不要钱，吃饱不带走。也就是说，手下人走到哪里，肚子饿了可以向老百姓要吃的，但只管一顿ู，除此以外的夺取都视为ฦ扰民，一经现必须治罪。有一次，他手下的两个ฐ兵在脸上抹了把烟灰，让人家认不出，晚上冲进县中学校长的家，抢了校长老婆手上的两个ฐ金镯子子。校长家的一个ฐ保姆，情急之下在门槛外泼了一盆柴灰，留下了他们出门时的脚印，第二天再请马疤子来看现场。马疤子回去查鞋底，很快就查出了两个劫匪，当下把他们站笼子。两ä个都用铁ກ丝穿锁骨，关亡木笼子里示众三天，穿铁丝的肉洞腐烂出一股臭味。然后一个ฐ烧死，烧得身上冒黄油，皮子炼炸地响。另一个不算犯，从轻落，就用刺刀捅死，留下一具尸——当时刺๐刀几进几出，都别ี弯了。血从刀眼里喷出来，翻几尺高，把旁边一堵粉墙染红大片。
他们找地方维持会要便衣，要良民证，然后化妆去敌占区偷袭。胆子大一点的人，还咬住日本人的队伍抓“尾巴๒”。有一个连全是湘西的苗人，都会化水，也最勇敢，捉的俘虏最多，但不幸在华容县的一次遭遇战中竟然全连殉职。马团长手下的几个同乡运气似乎还好，脑袋都留下来了，只是每次捉俘虏，捉回来的不是蒙古人就是朝鲜人，不是真正的日本货，虽然可以勉强交差，但没有赏金。这几个马桥人后来回到家里之后还经常为此愤愤不平。他们说。马疤子不讲道理，蒙古拨子的块头最大，塞在麻袋里三四个ฐ人使了吃奶的劲还抬不动。吃了这么大的亏，凭什么人家拿赏金我们就喝凉水？
“你你你还嫌少？”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生理学调查，证实女性的性亢奋比男性要来得慢，往往需要有已๐够的温存才能将其激。这是一个嬲阴平产的过程，是一个嬲阳平声的过程，也是一嬲上声的过程，需要男人们注意和配合。一个ฐ大胆的推测可以由á此而产生：“嬲”比“肏”更合乎女性的生理特点，更能得到เ女性的注重，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女性语言的话，运用最多的性事用词肯定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我得承认，知识和理智确实不能解决人生的一切问题。我只是惊讶，拒绝知识和理智的力量，常常比我们估计的要强大得多。奥地利ำ学者s弗洛伊德，早就用他的精神分析学对此作出了精密而系统的理论表述。他怀疑理智，甚至于轻信意识，更强调潜意识的作用，认为潜意识的混乱、琐碎、隐秘,不是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作为意识的源泉和动力，潜意识隐藏着更重要的真实，需要人们小心地去探察。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肉球已经滚到เ对门岭上，在那里插着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
谁来负责呢？是谁使“科学”成为了马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邪恶？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ใ类，浊！”
男人们就含糊了，说你们去查吧，肯定会查出来的。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找遍了，没看见么เ。”
“它长了翅膀？还能跑上天去？”
我不知道光复为什么要重视这样一个铁皮瓶盖。也许，那个小瓶盖还能换回钱？或者他只是恼怒娃ใ崽这种马虎处事的态度？
他逼着少年再找，停下了与我的谈话，自己้也帮着搬开了墙角的一堆木炭，搬开木桶和锄头之类的工具，出哗啦啦的声音，对可疑的暗处一一清查，他一次次对瓶盖恫吓：“你娘的躲！你躲！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他当然少不了对少年的训斥：“你这个畜牲寻啊！寻啊！你当少爷了不是？告诉你，要不是共产党给你祖爷平反，你还想喝汽水？还想穿凉皮鞋？还想插起自来水笔上高中ณ？你老子劳改的时候，差点连命都送了，饿得连牛粪里的稗子都捡出来吃的……”
少年噘着嘴，把一块木炭狠狠地踢了一脚๐。
“猪嬲的，你踢！”体育老师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丁公。
少年举ะ臂招架，可能用力大了一点，把父亲推得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到。“你还敢回手？你这个畜ไ牲还敢回手？”他一把夺走少年手里的汽水瓶，“老子挖死你！”
少年气咻咻地跑到门外疯骂：“老杂种！老土匪！你这个ฐ老反革命！动不动就打人，算什么教师？”他破口大骂，“你以为这还是旧社会？还想作威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他用了两个很书面化的词。“你活该！你捡牛屎吃活该！你去坐牢我还好些。我将来要当总统，也要搞运动！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假货平反我告诉你！……”
“老子老子老子——”
光复一句话憋在喉头每骂出来，尽管是体育老师，还是没有追上儿子，气得浑身抖，幸亏有我扶着，才回到家里稳稳坐下。我很惊讶少年对他的态度。少年的话当然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不必过于认真对待。但他这样来戳父亲的痛处，至少说明他对于往事没有切肤之ใ痛，错案不错案，不会比它的一瓶汽水更重要。在这个ฐ时候，我再一次感到时间的歧义แ性。光复像很多人一样，以为他的苦难经历能够被任何人同情。时间所定型的一切，可以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原貌长存，举世公认。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像我的父亲霍很多前辈，教导后人的时候，总是回溯往事，谈坐牢、饥饿、牛粪或一九四八。
他没料到时间不是文物，他与儿子也没有共存和共享的统一时间。政府还他父亲清白的一九四八年，并内有同时配给他的儿子。这位少年刚才狠狠地踢了木炭一脚๐，显示出它对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
这似乎没有道理。他没有经历过去，但他至少可以对离奇的往事好奇，如同孩子们一般都能ม津津有味与古代传说，而没有必要狠狠地踢。在这里，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它并非仇视过去，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即仇视这个阴暗的臂弯中ณ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ม、苛责、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那ว个夺走他半瓶汽水的过去。
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这使我想起了一条曾经使他全家蒙冤的政策，那ว条政策规定：一九四七年以后的旧政府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的人员，均属历史反革命。这个使用于任何人的时间界限，隐含着的意义是：人们都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不容例外。多少年后，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光复本人就因为ฦ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甘来。但是在另一方面，光复力图使自己้与儿子仍然生活在同一的时间里，同样不容例外。他无非是要制ๆ造一个新的时间表，他痛恨过去，儿子也必须ี痛恨；他珍惜今天，儿子也必须ี珍惜。他内心浩大而深重的一九四八，在儿子的内心中ณ也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不可微缩不可流散，更不可虚无。他没有料é到เ，儿子的完全生活在父亲的时间之外——小小的一个ฐ铁ກ皮瓶盖，就可以令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
“你坐牢活该！”
“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
也许，从这个傍晚开始，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他们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ฐ，再也难以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