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那胡子不好看,出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羊倌,和他的一模一样。”他嘴里说着,一手在她背上轻抚。她只穿寝衣,灵巧的肩胛,像两面香扇。他闭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她,然而她身上幽幽的荼芜却挡也挡不住,在他鼻尖萦绕。
她立刻说不必,“我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退一步想,把你当成铜环或者小酉,我心里就自在了。”
余栖遐道:“一晃眼的工夫,臣实在没看清。”复低头望她,“殿下要是不放心,臣去探一探,毕竟大老爷们儿扎堆的地方แ,别ี叫那些乌七八糟的人钻了空子。”
铜环向她欠身,“殿下一路小心,有什么就吩咐余承奉,千万别贪玩儿,一个人走散了。那地方怪怕人的,流民鼻子挨着眼睛,谁也不知道谁,记着了?”
这个人真奇怪,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白天是一方霸主,晚上自有他的小趣味。他绕桌煎æ茶,成套的白瓷茶具在他指尖交替,婉婉旁观半晌,脑แ子里忽然蹦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来。他就像个得道的高人,这时候没有任何野心和棱角,怡然自得着,享受他的春花秋月。
她使劲推他,不要他靠近,都怪他,自己如今弄得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太妃倒很坦然,“也罢,我不过凑趣儿,确实是为催促你们,你们心里明白就好。”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接过太监手里的戏折翻看,“开台三出戏是有定例的,《天官赐福》、《百寿图》、《蟠桃会》,这些都看腻了。后头还有什么呀……我点一出《打瓜园》,请寿星翁和寿星奶奶点一出,余下的大伙儿合计,白天唱不完还有夜里呢,咱们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痛快热闹一回。”
有钱是罪过,所以必须压制,民不聊生的时候头一件想到的就是这个,和忌惮武将功高盖主有什么区别?
其实坡不高,但四野空旷,离天也近了似的。她独自站在那里,有风吹过,混杂了隐约的蜂鸣,江南的四月天果然十分可人。
她说着竟要哭似的,做母亲的,总是不遗余力给儿子打圆场,尤其媳妇身份特殊,解不开这个结,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这位长公主其实是很好的姑娘,就冲她对谁都不拿架子,中间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斡ท旋,这段婚姻ี还是大有指望的。所以太妃也豁出去了,拿眼泪办事,至少能让她态度有所缓和。
他真是小瞧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情绪隐藏得这么เ深,多少回了,他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灰心,其实是还不够了解她。她的地位再高,终究是个年轻孩子,会排外,会吃味儿,会闹情绪。这些烦恼交织在一起,对外又要粉饰太平,于是只有加大冷漠的剂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些词儿确实听得少,澜舟歪着脑袋问:“额涅上过天桥吗?”
她穿靛蓝色的织金短袄,底下是洪福齐天马面裙,通身的气度,不是金银堆砌能ม够造就的。嫁了人的姑娘,衣着打扮上虽然尽量往妇人方向靠了,但那髻上斜插的蜘蛛小簪头,仍旧显出少女的跳脱来。她照顾澜舟一心一意,给他倒水,喂他喝药,那小子生来散养,恐怕还没得过这么精细的照顾。瞧他受用的样儿,当爹的有点羡慕,自己如今的前景不容乐观,待遇还不如一个孩子。
小酉哼笑一声,“又是南苑王府的幺蛾子?别打量人是傻子,昨儿闹得一天星斗,今儿八成使心眼儿往上靠来着,嬷嬷还信那个!”
他慢慢点头,带了一点自嘲的笑,“我明白了,你大概要我把心剖开,才能相信我。想想宫里的人,总有几个是真正关心你的,要是让他们得知你在南苑过得不好,他们能ม舒坦吗?我刚ธ才亲你是情不自禁,你要是觉得过了,挑一个ฐ信得过的嬷嬷进来,请她评断评断。”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给面子,“原来是《驭人经》!”
他垂着眼睛点头,“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错的。”
婉婉脑子里嗡地一声,音阁跟过宇文良时,音楼当初进宫是冒了音阁的名儿,他的大姨子,说的岂不就是音楼ä吗!
她犹豫了下,还是试图婉拒,“王爷政务繁忙,就不必天天过来了。两位小爷还要念书,这么来回奔波,怕他们太劳累。或者初一十五瞧瞧我来,就是他们的心意了。”
婉婉进门前还有些紧张,等见了人反倒平静了。她在宫里长大,当然不会有妃嫔抱怨太后的不是,但婆媳之间难相处,这是一早就听人说过的。她来时也唯恐这个婆婆横眉冷眼,毕竟大婚当天的仪俗都反了,多少会惹她不快。没想到她脸上竟毫无怨怪的神色,宽和大度从她的眼睛里直接流露出来了。
这么เ殷情,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听他说:“再歇两日,等缓过劲儿来,我带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鹭晴波,乌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气磅礴,江南更为别致灵巧。殿下在宫里闷了十六年,来的路上又不怎么登岸,现在安顿下来了,往后没旁้的事可忙,喜欢了出去踏青赏花,谁也不会拦着您的。”
全靠人端来酒壶和金爵,他斟了一杯,自己先饮一口递与她。她站起来,蹙眉看着那金爵,合卺酒后,就真的是夫妻了。
她低头看那松鼠,只听啮齿啃咬松子,啃得热闹非常。隔了好半天才怏怏回答:“既然到了金陵,婚仪还是要如常的,不能叫皇上为难。至于那位南苑王,心思深沉倒没有什么不好,厂臣也是个一眼望不到底的人。不同之处在于厂臣不会算计我,他却正相反。可见他不过为了攀龙附凤,一心把我当成赏赐的物件罢了。”
连绵的雨雪没完没了,走在穹隆下,天也发霉了似的。婉婉拢着暖袖轻轻一笑,“铜环,你都听见了吧?”
这已๐经是网开一面了,音阁明白,自己要是再死咬不放,明天大概就得胎死腹中了。权衡再三,她只得放弃,颤声道:“回殿下的话,是……南苑王的主意。”
他屈膝叩拜下来,惊得婉婉忙下宝座来搀他,“厂臣这些年事事顾全我,哪里有什么不到的。”想想又失笑,“先头太后泪眼汪汪的,如今你又这样,我不过是被赐了婚,又不是要问斩,你们何苦叫我惶恐呢。旨意上说了,开春出降,还有两个月呢,别弄得生离死别一样。”
她说好,好字尤其干脆利ำ落,“那ว就请王爷立于贞顺ิ门前,无令不得移步,希望王爷说到เ做到。”
这也是突发奇想,以前她循规蹈矩,等闲不敢出宫,只有一回,是在大哥哥驾崩后,她愁闷极了跑出去,半道上还遇见了肖铎和音楼,没能玩儿尽兴,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现在呢,估摸着皇上也不会再过问她了,她想上司礼监找他说说话……也许并没有什么เ真正可说的,就是想去看看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君子高洁,荷花正相配。我为了描样子,连冻疮都冻出来了,哥哥瞧。”
婉婉只听到个收尾,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后来才弄明白,怀孕变成了积食,赵皇后要让人验身,肖铎把事顶ะ了下来,于是彤云就赏他做夫人了。
他眼巴巴看着她,仿佛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婉婉吸了口气,犹豫了很久点头,“那我……就答应你吧!”
“主子起身了。”
婉婉对那些民间来的小玩意儿一直很有兴趣,泥人头上的一统帽摘下又戴上,来回不停的折腾,也不觉得厌烦。
婉婉一时发愣,躲避不及,还是音阁先发现了她,匆忙拽了皇帝的衣袖,自己้起身让到了一旁。
皂靴的鞋底轻轻擦过地面,到她床前,过了很久才听肖铎道:“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剁๗下那厮的爪子,给殿下出气。铜环说得对,事情不宜张扬,越是闹得人尽皆知,臣越不好用手段。殿下瞧着吧,赵老娘娘那里,臣也会为ฦ殿下讨回公道的,绝不叫殿下白受这份委屈。”
“殿下瞧什么?”
她掖着两手,有些倨傲地看他,“宫闱重地,外臣怎么能随意往来?你在哪里任职,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把一个不知是郡主ว还是县主的女孩推到她一块儿,让她们肩并肩站着,大家开始品头论足:“喏,婉婉比宝瑟小了两个月,个头却比她高了。”
少年时光喜欢上一个ฐ人,实在是太深刻了。肖铎ດ就像一片风景,一树繁花,远观就罢了,不能ม沾染。她的心思说不出口,音楼跟前也没有透露过半句,相反的,渐渐倒是发现了音楼的不可言说。她和肖铎,交情好像很不一般,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从平时的点点滴滴中窥出来的。如果换做别人,大概觉得是惊天秘密,恨不得到处宣扬,可是婉婉却觉得很正常,肖铎是个优秀的人,自己喜欢,别人自然也会喜欢。她很高兴,能够找到一个ฐ所见略同的朋友,因为这个,和音楼也更加亲密了。
铜环侍立在一旁้,视线投向极远的天幕,声音也有些空洞:“殿下出身尊贵已极,怎么知道这高墙之外的世界?人有百样,有的人锦衣玉食,有的人江边冻死。既ຂ然受用了人间最滔天的富贵,自然也得经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痛苦。皇权更替,没有对错,只有成败。奴婢倒觉得,与其让六岁的孩子做皇帝,不如把江山交给皇叔。反正一样是孝宗皇帝骨血,谁又做不得皇帝ຓ呢。”
他把揖作得更深了:“殿下没有听皇上的劝告,连臣也无能为力。”
他似乎很满意,唇角笑意加深,转过脸去又是一副不可攀摘的样子,夷然道:“好生当差吧,犯在别人手里就不妙了。”
话没说完,一个长眉细眼的太监冲他们叫唤起来:“还在这蒙事儿呢?西边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你们站干岸没事儿人似的,还不死过去!”
她不理她,对太后蹲身纳福,太后问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她甜甜道:“只要母后觉得好,婉婉都喜欢。过两天是端午,我宫里人正做红豆粽子,回头呈敬给母后尝尝。”
这下子她没了主意,慈宁宫门外皇后叫住她时,邵贵妃就在不远,她和小酉都没明白皇后问年纪是什么用意,邵贵妃却了然于心了。既然皇后迂回,那她索ิ性反其道而行,直接请求降旨,比拐弯抹角省时省力得多。
尚衣的宫人早就等着了,给她换了件春袍子,卸下首饰,解开了头发松松拢在脑后。她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才看了两ä页又坐不住,把书倒扣在桌上,起身到廊庑底下喂金鱼去了。
也是没法子,大邺的教条就是这样,男女有别,到了一定的年纪,说话都得隔几步,所以帝王家,想亲厚也亲厚不起来。
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太妃很快告乏็,要回自己的院子歇着去了。晚膳不在一块儿用,都自便吧,晨昏定省也不必来了,有那工夫,多腻歪一会儿,早早有了世子,比什么都强。
良时说:“我们家老太太,一向这么不拘小节,所以底下孩子们都爱戴她。”
婉婉觉得他老把自己弄得无处安身的样子,实在有点落魄。但他自己绝不这么看,兴致勃勃地让人把他日常用的都搬到她那里去,澜舟和澜亭在边上看着,他把太妃的话修改修改,复述了一遍,“你们做学问也怪累的,天不亮就得进书房,晨昏定省打今儿起就免了吧,阿玛知道你们的孝心就好。”
两ä个孩子应是,却行退了出来。澜亭说:“阿玛近来真和煦,就拿我背书的事儿来说,换了以前早ຉ就找戒尺开打了。”
澜舟低着头,若有所思,“上了年纪,心就软乎了。”
澜亭不合作地笑了两声,“我看是‘苦短日高起,从此阿玛睡懒觉’吧。”